第三十四章 女秀才移花接木(上)-《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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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天明,馆仆回话,说是不曾回衙。

    运使道:“这等,那里去了?”

    正疑怪间,孟沂恰到。

    运使问道:“先生昨宵宿于何处?”

    孟沂道:“家间。”

    运使道:“岂有此理!学生昨日叫人跟随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见了先生,小仆直到学中去问,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说?”

    孟沂道:“半路上遇到一个朋友处讲话,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仆来时问不着。”

    馆仆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才回来的。

    田老爹见说了,甚是惊慌,要自来寻问。

    相公如何还说着在家的话?”

    孟沂支吾不来,颜色尽变。

    运使道:“先生若有别故,当以实说。”

    孟沂听得,遮掩不过,只得把遇着平家薛氏的话说了一遍,道:“此乃令亲相留,非小生敢作此无行之事。”

    运使道:“我家何尝有亲戚在此地方?

    况亲戚中也无平姓者,必是鬼祟。

    今后先生自爱,不可去了。”

    孟沂口里应承,心里那里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里去,备对美人说形迹已露之意。

    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

    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数尽了。”

    遂与孟沂痛饮,极尽欢情。

    到了天明,哭对孟沂道:“从此永别矣!”

    将出洒墨玉笔管一枝,送与孟沂道:“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身,以为记念。”

    挥泪而别。

    那边张运使料先生晚间必去,叫人看着,果不在馆。

    运使道:“先生这事必要做出来,这是我们做主人的干系,不可不对他父亲说知。”

    遂步至学中,把孟沂之事备细说与百禄知道。

    百禄大怒,遂叫了学中一个门子,同着张家馆仆,到馆中唤孟沂回来。

    孟沂方别了美人,回到张家,想念道:“他说永别之言,只是怕风声败露,我便耐守几时再去走动,或者还可相会。”

    正踌躇间,父命已至,只得跟着回去。

    百禄一见,喝道:“你书到不读,夜夜在那里游荡?”

    孟沂看见张运使一同在家了,便无言可对。

    百禄见他不说,就拿起一条柱杖劈头打去,道:“还不实告!”

    孟沂无奈,只得把相遇之事,及录成联句一本与所送镇纸、笔管两物,多将出来,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动心,不必罪儿了。”

    百禄取来逐件一看,看那玉色是几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个字。

    又揭开诗来,从头细阅,不觉心服。

    对张运使道:“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岂寻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亲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踪迹看。”

    遂三人同出城来。

    将近桃林,孟沂道:“此间是了。”

    进前一看,孟沂惊道:“怎生屋宇俱无了?”

    百禄与运使齐抬头一看,只见水碧山青,桃株茂盛。

    荆棘之中,有冢累然。

    张运使点头道:“是了,是了。

    此地相传是唐妓薛涛之墓。

    后人因郑谷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之句,所以种桃百株,为春时游赏之所。

    贤郎所遇,必是薛涛也。”

    百禄道:“怎见得?”

    张运使道:“他说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

    又说文孝坊,城中并无此坊,‘文孝’乃是‘教’字,分明是教坊了。

    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时妓女所居,今云薛氏,不是薛涛是谁?

    且笔上有高氏字,乃是西川节度使高骈,骈在蜀时,涛最蒙宠待二物是其所赐无疑。

    涛死已久,其精灵犹如此。

    此事不必穷究了。”

    百禄晓得运使之言甚确,恐怕儿子还要着迷,打发他回归广东。

    后来孟沂中了进士,常对人说,便将二玉物为证。

    虽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传有“田洙遇薛涛”故事。

    小子为何说这一段鬼话?

    只因蜀中女子从来号称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

    所以薛涛一个妓女,生前诗句不减当时词客,死后犹且诗兴勃然,这也是山川的秀气。

    唐人诗有云:锦江腻滑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诚为千古佳话。

    至于黄祟嘏女扮为男,做了相府掾属,今世传有《女状元》本,也是蜀中故事。

    可见蜀女多才,自古为然。

    至今两川风俗,女人自小从师上学,与男人一般读书。

    还有考试进痒做青衿弟子,若在别处,岂非大段奇事?

    而今说着一家子的事,委曲奇咤,最是好听。

    从来女子守闺房,见见裙钗入学堂?

    文武习成男子业,婚姻也只自商量。

    话说四川成都府绵竹县,有一个武官,姓闻名确,乃是卫中世袭指挥。

    因中过武举两榜,累官至参将,就镇守彼处地方。

    家中富厚,赋性豪奢。

    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会吹弹歌舞。

    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满三周。

    有一个女儿,年十七岁,名曰蜚蛾,丰姿绝世,却是将门将种,自小习得一身武艺,最善骑射,真能百步穿杨,模样虽是娉婷,志气赛过男子。

    他起初因见父亲是个武出身,受那外人指目,只说是个武弁人家,必须得个子弟在黉门中出入,方能结交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

    争奈兄弟尚小,等他长大不得,所以一向装做男子,到学堂读书。

    外边走动,只是个少年学生;到了家中内房,方还女扮。

    如此数年,果然学得满腹文章,博通经史。

    这也是蜀中做惯的事。

    遇着提学到来,他就报了名,改为胜杰,说是胜过豪杰男人之意,表字俊卿,一般的入了队去考童生。

    一考就进了学,做了秀才。

    他男扮久了,人多认他做闻参将的小舍人,一进了学,多来贺喜。

    府县迎送到家,参将也只是将错就错,一面欢喜开宴。

    盖是武官人家,秀才及极难得的,从此参将与官府往来,添了个帮手,有好些气色。

    为此,内外大小却象忘记他是女儿一般的,凡事尽是他支持过去。

    他同学朋友,一个叫做魏造,字撰之;一个叫做杜亿,字子中。

    两人多是出群才学,英锐少年,与闻俊卿意气相投,学业相长。

    况且年纪差不多:魏撰之年十九岁,长闻俊卿两岁;杜子中与闻俊卿同年,又是闻俊卿月生大些。

    三人就象一家兄弟一般,极是过得好,相约了同在学中一个斋舍里读书。

    两个无心,只认做一伴的好朋友。

    闻俊卿却有意要在两个里头拣一个嫁他。

    两个人比起来,又觉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样也是他标致些,更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说的投机。

    杜子中见俊卿意思又好,丰姿又妙,常对他道:“我与兄两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我必当娶兄。”

    魏撰之听得,便取笑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颠倒阴阳,那见得两男便嫁娶不得?”

    闻俊卿正色道:“我辈俱是孔门子弟,以文艺相知,彼此爱重,岂不有趣?

    若想着淫呢,便把面目放在何处?

    我辈堂堂男子,谁肯把身子做顽童乎?

    魏兄该罚东道便好。”

    魏撰之道:“适才听得子中爱慕俊卿,恨不得身为女子,故尔取笑。

    若俊卿不爱此道,子中也就变不及身子了。”

    杜子中道:“我原是两下的说话,今只说得一半,把我说得失便宜了。”

    魏撰之道:“三人之中,谁叫你小些,自然该吃亏些。”

    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归家来,脱了男服,还是个女人。

    自家想道:“我久与男人做伴,已是不宜,岂可他日舍此同学之人,另寻配偶不成?

    毕竟止在二人之内了。

    虽然杜生更觉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后来还是那个结果好,姻缘还在那个身上?”

    心中委决不下。

    他家中一个小楼,可以四望。

    一个高兴,趁步登楼。

    见一只乌鸦在楼窗前飞过,却去住在百来步外一株高树上,对着楼窗呀呀的叫。

    俊卿认得这株树,乃是学中斋前之树,心里道:“叵耐这业畜叫得不好听,我结果他去。”

    跑下来自己卧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楼来。

    那乌鸦还在那里狠叫,俊卿道:“我借这业畜卜我一件心事则个。”

    扯开弓,搭上箭,口里轻轻道:“不要误我!”

    飕的一声,箭到处,那边乌鸦坠地。

    这边望去看见,情知中箭了。

    急急下楼来,仍旧改了男妆,要到学中看那枝箭下落。

    且说杜子中在斋前闲步,听得鸦鸣正急,忽然扑的一响,掉下地来,走去看时,鸦头上中了一箭,贯睛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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