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老门生三世报恩-《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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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出其不意,考个案首,也自觉有些兴头。

    到学道考试,未必爱他文字,亏了县家案首,就搭上一名科举,喜孜孜去赴省试。

    众朋友都在下处看经书,温后场。

    只有鲜于同平昔饱学,终日在街坊上游玩。

    旁人看见,都猜道:“这位老相公,不知是送儿子孙儿进场的,事外之人,好不悠闲自在。”

    若晓得他是科举的秀才,少不得要笑他几声。

    日居月诸,忽然八月初七日,街坊上大吹大擂,迎试官进贡院。

    鲜于同观看之际,见兴安县蒯公,正征聘做《礼记》房考官。

    鲜于同自想,我与蒯公同经,他考过我案首,必然爱我的文字,今番遇合,十有八九。

    谁知蒯公心里不然,他又是一见识,道:“我取个少年门生,他后路悠远,官也多做几年,房师也靠得着他。

    那些老师宿儒,取之无益。”

    又道:“我科考时不合错了眼,错取了鲜于‘先辈’,在众人前老人没趣。

    今番再取中了他,却不又是一场笑话。

    我今阅卷,但是三场做得齐整的,多应是夙学之士,年纪长了,不要取他。

    只拣嫩嫩的口气,乱乱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论,愦愦的判语,那定是少年初学。

    虽然学问未充,养他一两科,年还不长,且脱了鲜于同这件干纪。”

    算计已定,如法阅卷,取了几个不整不齐,略略有些笔资的,大圈大点,呈上主司。

    主司都批了“中”字。

    到八月二十八日,主司同各经房在至公堂上拆号填榜。

    《礼记》房首卷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覆姓鲜于,名同,习《礼记》,又是那五十七的怪物、笑具侥幸了。

    蒯公好生惊异。

    主司见蒯公有不乐之色,问其缘故。

    蒯公道:“那鲜于同年纪已老,恐置之魁列,无以压服后生,情愿把一卷换他。”

    主司指堂上匾额道:“此堂既名为‘至公堂’,岂可以老少而私爱憎乎?

    自古龙头属于老成,也好把天下读书人的志气鼓舞一番。”

    遂不肯更换,判定了第五名正魁,蒯公无可奈何。

    正是:

    饶君用尽千般力,命里安排动不得。

    本心拣取少年郎,依旧取将老怪物。

    蒯公立心不要中鲜于“先辈”,故此只拣不整齐的文字才中。

    那鲜于同是宿学之士,文字必然整齐,如何反投其机?

    原来鲜于同为八月初七日看蒯公入帘,自谓遇合十有八九。

    回归寓中多吃了几杯生酒,坏了脾胃,破腹起来。

    勉强进场,一头想文字,一头泄泻,泻得一丝两气,草草完篇。

    二场三场,仍复如此。

    十分才学,不曾用得一分出来,自谓万无中式之理。

    谁知蒯公到不要整齐文字,以此竟占了个高魁。

    也是命里否极泰来,颠之倒之,自然凑巧。

    那兴安县刚刚只中他一个举人。

    当日鹿鸣宴罢,众同年序齿,他就居了第一。

    各房考官见了门生,俱各欢喜,惟蒯公闷闷不悦。

    鲜于同感蒯公两番知遇之恩,愈加殷勤,蒯公愈加懒散。

    上京会试,只照常规,全无作兴加厚之意。

    明年鲜于同五十八岁,会试,又下第了。

    相见蒯公,蒯公更无别语,只劝他选了官罢。

    鲜于同做了四十馀年秀才,不肯做贡生官,今日才中得一年乡试,怎肯就举人职,回家读书,愈觉有兴。

    每闻里中秀才会文,他就袖了纸墨笔砚,捱入会中同做。

    凭众人耍他、笑他、嗔他、厌他,总不在意。

    做完了文字,将众人所作看了一遍,欣然而归,以此为常。

    光阴荏苒,不觉转眼三年,又当会试之期。

    鲜于同时年六十有一,年齿虽增,矍铄如旧。

    在北京第二遍会试,在寓所得其一梦。

    梦见中了正魁,会试录上有名,下面却填做《诗经》,不是《礼记》。

    鲜于同本是个宿学之士,那一经不通?

    他功名心急,梦中之言,不由不信,就改了《诗经》应试。

    事有凑巧,物有偶然。

    蒯知县为官清正,行取到京,钦授礼科给事中之职。

    其年又进会试经房。

    蒯公不知鲜于同改经之事,心中想道:“我两遍错了主意,取了那鲜于‘先辈’做了首卷,今番会试,他年纪一发长了。

    若《礼记》房里又中了他,这才是终身之玷。

    我如今不要看《礼记》,改看了《诗经》卷子,那鲜于‘先辈’中与不中,都不干我事。”

    比及入帘阅卷,遂请看《诗》五房卷。

    蒯公又想道:“天下举子象鲜于‘先辈’的,谅也非止一人,我不中鲜于同,又中了别的老儿,可不是‘躲了雷公,遇了霹雳’。

    我晓得了,但凡老师宿儒,经旨必然十分透彻。

    后生家专工四书,经义必然不精。

    如今到不要取四经整齐,但是有笔资的,不妨题旨影响,这定是少年之辈了。”

    阅卷进呈。

    等到揭晓,《诗》五房头卷,列在第十名正魁。

    拆号看时,却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覆姓鲜于,名同,习《诗经》,刚刚又是那六十一岁的怪物、笑具!气得蒯遇时目睁口呆,如槁木死灰模样。

    早知富贵生成定,悔却从前枉用心。

    蒯公又想道:“论起世上同名姓的尽多,只是桂林府兴安县却没有两个鲜于同,但他向来是《礼记》,不知何故又改了《诗经》,好生奇怪?”

    候其来谒,叩其改经之故。

    鲜于同将梦中所见说了一遍。

    蒯公叹息连声道:“真命进士,真命进士!”

    自此蒯公与鲜于同师生之谊,比前反觉厚了一分。

    殿试过了,鲜于同考在二甲头上,得选刑部主事。

    人道他晚年一第,又居冷局,替他气闷,他欣然自如。

    却说蒯遇时在礼科衙门直言敢谏,因奏疏里面触突了大学士刘吉,被吉寻他罪过,下于诏狱。

    那时刑部官员,一个个奉承刘吉,欲将蒯公置之死地。

    却好天与其便,鲜于同在本部一力周旋看觑,所以蒯公不致吃亏。

    又替他纠合同年,在各衙门恳求方便,蒯公选得从轻降处。

    蒯公自想道:“着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栽柳柳成阴。

    若不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性命也难保。”

    乃往鲜于“先辈”寓所拜谢。

    鲜于同道:“门生受恩师三番知遇,今日小小效劳,止可少答科举而已。

    天高地厚,未酬万一。”

    当日,师生二人欢饮而别。

    彼此不论蒯公在家在任,每年必遣人问候,或一次或两次,虽俸金微薄,表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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