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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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顾体面,向庄生面上一啐,说道:“人类虽同,贤愚不等。

    你何得轻出此语,将天下妇道家看作一例?

    却不道歉人带累好人。

    你却也不怕罪过?”

    庄生道:“莫要弹空说嘴。

    假如不幸,我庄周死后,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难道捱得过三年五载?”

    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

    那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

    若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世也成不得,梦儿里也还有三分的志气!”

    庄生道:“难说!难说!”

    田氏口出詈语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

    似你这般没仁没义的,死了一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只道别人也是一般见识。

    我们妇道家一鞍一马,到是站得脚头定的,怎么肯把话与他人说,惹后世耻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杀了人!”

    就庄生手中夺过纨扇,扯得粉碎。

    庄生道:“不必发怒,只愿得如此争气甚好!”

    自此无话。

    过了几日,庄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

    田氏在床头,哭哭啼啼。

    庄生道:“我病势如此,永别只在早晚。

    可惜前日纨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与你搧坟。”

    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读书知礼,从一而终,誓无二志。

    先生若不见信,妾愿死于先生之前,以明心迹。”

    庄生道:“足见娘子高志,我庄某死亦瞑目。”

    说罢,气就绝了。

    田氏抚尸大哭。

    少不得央及东邻西舍,制备衣衾棺椁殡殓。

    田氏穿了一身素缟,真个朝朝忧闷,夜夜悲啼。

    每想着庄生生前恩爱,如痴如醉,寝食俱废。

    山前山后庄户,也有晓得庄生是个逃名的隐士,来吊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热闹。

    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双,风流第一。

    穿扮的紫衣玄冠,绣带朱履,带着一个老苍头,自称楚国王孙,向年曾与庄子休先生有约,欲拜在门下,今日特来相访。

    见庄生已死,口称:“可惜。”

    慌忙脱下色衣,叫苍头于行囊内取出素服穿了,向灵前四拜道:“庄先生,弟子无缘,不得面会侍教。

    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情。”

    说罢,又拜了四拜,洒泪而起,便请田氏相见。

    田氏初次推辞。

    王孙道:“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况小子与庄先生有师弟之约?”

    田氏只得步出孝堂,与楚王孙相见,叙了寒温。

    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动了怜爱之心,只恨无由厮近。

    楚王孙道:“先生虽死,弟子难忘思慕。

    欲借尊居,暂住百日。

    一来守先师之丧,二者先师留下有什么著述,小子告借一观,以领遗训。”

    田氏道:“通家之谊,久住何妨。”

    当下治饭相款。

    饭罢,田氏将庄子所著《南华真经》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盘托出,献与王孙。

    王孙殷勤感谢。

    草堂中间占了灵位,楚王孙在左边厢安顿。

    田氏每日假以哭灵为由,就左边厢与王孙攀话。

    日渐情熟,眉来眼去,情不能已。

    楚王孙只有五分,那田氏到有十分。

    所喜者深山隐僻,就做差了些事,没人传说。

    所恨者亲妾未久,况且女求于男,难以启齿。

    又捱了几日,约莫有半月了。

    那婆娘心猿意马,按捺不住,悄地唤老苍头进房,赏以美酒,将好言抚慰。

    从容问:“你家主人曾婚配否?”

    老苍头道:“未曾婚配。”

    婆娘又问道:“你家主人要拣什么样的人物才肯婚配?”

    老苍头带醉道:“我家王孙曾有言,若得像娘子一般丰韵的,他就心满意足。”

    婆娘道:“果有此话?

    莫非你说谎?”

    老苍头道:“老汉一把年纪,怎么说谎?”

    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为媒说合,若不弃嫌,奴家情愿服事你主人。”

    老苍头道:“我家主人也曾与老汉说来,道一段好姻缘,只碍师弟二字,恐惹人议论。”

    婆娘道:“你主人与先夫原是生前空约,没有北面听教的事,算不得师弟。

    又且山僻荒居,邻舍罕有,谁人议论?

    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

    老苍头应允。

    临去时,婆娘又唤转来嘱付道:“若是说得允时,不论早晚,便来房中回复奴家一声。

    奴家在此专等。”

    老苍头去后,婆娘悬悬而望。

    孝堂边张了数十遍,恨不能一条细绳,缚了那俏后生俊脚,扯将入来,搂做一处。

    将及黄昏,那婆娘等得个不耐烦,黑暗里走入孝堂,听左边厢声息。

    忽然灵座上作响,婆娘吓了一跳,只道亡灵出现。

    急急走转内室,取灯火来照,愿来是老苍头吃醉了,直挺挺的卧于灵座桌上。

    婆娘又不敢嗔责他,又不敢声唤他,只得回房。

    捱更捱点,又过了一夜。

    次日,见老苍头行来步去,并不来回复那话儿。

    婆娘心下发痒,再唤他进房,问其前事。

    老苍头道:“不成!不成!”

    婆娘道:“为何不成?

    莫非不曾将昨夜这些话剖豁明白?”

    老苍头道:“老汉都说了,我家王孙也说得有理。

    他道:”娘子容貌,自不必言。

    未拜师徒,亦可不论。

    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复得娘子。

    ‘“婆娘道:”那三件事?

    “老苍头道:”我家王孙道:“堂中见摆着个凶器,我却与娘子行吉礼,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来庄先生与娘子是恩爱夫妻,况且他是个有道德的名贤,我的才学万分不及,恐被娘子轻薄;三来我家行李尚在后边未到,空手来此,聘礼筵席之费,一无所措。

    为此三件,所以不成。

    ’”婆娘道:“这三件都不必虑。

    凶器不是生根的,屋后还有一间破空房,唤几个庄客抬他出去就是,这是一件了。

    第二件:我先夫那里就是个有道德的名贤?

    当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称其薄德。

    楚威王慕其虚名,以厚礼聘为相。

    他自知才力不胜,逃走在此。

    前月独行山下,遇一寡妇,将扇搧坟,待坟土干燥,方才嫁人。

    拙夫就与他调戏,夺他纨扇,替他搧土,将那把纨扇带回,是我扯碎了。

    临死时几日还为他淘了一场气,又什么恩爱!你家主人青年好学,进不可量。

    况他乃是王孙之贵,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门地相当。

    今日到此,姻缘天合。

    第三件,聘礼筵席之费,奴家做主,谁人要得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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