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刘元普双生贵子(上)-《今古奇观》


    第(3/3)页

    薛婆道:“此间女子只好恁样。

    除非汴梁帝京五方杂聚去处,才有出色女子。”

    恰好王文用有别事要进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与他同去寻觅。

    薛婆也有一头媒事要进京,两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题。

    如今再表一段缘姻。

    话说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进士姓裴名习,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郑氏早亡。

    单生一女,名唤兰孙,年方二八,仪容绝世。

    裴安卿做了郎官几年,升任襄阳刺史。

    有人对他说道:“官人向来清苦,今得此美任,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

    安卿笑道:“富自何来?

    每见贪酷小人,惟利是图,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地贴妇充其囊橐。

    此真狼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为民父母,岂是教我残害于民!我今此去,惟吃襄阳一杯淡水而已。

    贫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禄,不至冻馁足矣,何求富为!”

    裴安卿立心要作个好官,选了吉日,带了女儿起程赴任。

    不则一日,到了襄阳。

    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词清讼简。

    民间造成几句谣词,说道:

    襄阳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书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光阴荏苒,又早六月炎天。

    一日,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暴暑难当。

    安卿命汲井水解热,霎时井水将到。

    安卿吃了两蛊,随后叫女儿吃。

    兰孙饮了数口,说道:“爹爹,恁样淡水,亏爹爹怎生吃下偌多!”

    安卿道:“休说这般折福的话!你我有得这水吃时,也便是神仙了,岂可嫌淡!”

    兰孙道:“爹爹,如何便见得折福?

    这样时候,多少王孙公子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不为过。

    爹爹身为郡侯,饮此一杯淡水,还道受用,也太迂阔了!”

    安卿道:“我儿不谙事务,听我道来。

    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钱财,不知稼穑,又无甚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

    却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黄金尽的时节。

    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

    你爹爹贫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责,须不能勾比他。

    还是那一等人,假如当此天道,为将边庭,身披重铠,手执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

    更有那荷垂锸农夫,经商工役,辛勤陇陌,奔走泥涂,雨汗通流,还禁不住那当空日晒。

    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

    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时过误,问成罪案,困在囹圄,受尽鞭棰,还要肘手镣足,这般时节,拘于那不见天日之处,休说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匀。

    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痒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

    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

    今司狱司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狱,日给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会。”

    兰孙道:“爹爹未可造次。

    狱中罪人皆不良之辈,若轻松了他,倘有不测,受累不浅。”

    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

    我但分付牢子紧守监门便了。”

    也是合当有事,只因这一节,有分教:

    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日给凉水与他,须要小心看守。

    狱卒应诺了,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了众囚,各给凉水。

    牢子们紧紧看守,不致疏虞。

    过了十来日,牢子们就懈怠了。

    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献一番利市。

    那日烧过了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

    从下午吃起,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个个酪酊烂醉。

    那一干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

    内中有几个有见识的,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

    当日见众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

    约莫到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协手。

    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打出牢门,将那狱吏牢于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

    有的躲在黑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我每不要杀他!”

    直反到各衙门,杀了几个佐贰官。

    那时正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众人呐声喊,一哄逃走出城。

    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觉,连忙起来,早已有人报知。

    裴安卿听说,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悔道:“不听兰孙之言,以至于此!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

    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

    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

    次日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少不得动了一本。

    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

    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谄佞的,朝中也还有人喜他。

    只为平素心性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水,俸资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钱财夤缘势要?

    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

    多道:“纵囚越狱,典守者不得辞其责。

    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

    天子准奏,即便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

    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来的杜母,也只得低头受缚。

    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辨白之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

    那裴安卿旧日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

    僮仆数人分头逃散,无地可以安身。

    还亏得郑夫人在时,与清真观女道往来,只得借他一间房子与兰孙住下了。

    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候旨。

    奉圣旨下大理狱鞫审,即刻便自进牢。

    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言寄语,担茶送饭。

    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惊惶,又受了苦楚,日夜忧虞,饮食不进。

    兰孙设处送饭,枉自费了银子。

    一日,见兰孙正在狱门首来,便唤住女儿说道:“我气塞难当,今日大分必死。

    只为为人慈善,以致召祸,累了我儿。

    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无路可投,作婢为奴定然不免!”

    那安卿说到此处,好如万箭攒心,长号数声而绝。

    还喜未及会审,不受那三木囊头之苦。

    兰孙跌脚捶胸,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

    欲要领取父亲尸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

    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闯进大理寺衙门,哭诉越狱根由,哀感旁人。

    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见了这般情状,恻然不忍。

    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阳刺史裴习抚字心劳,提防政拙。

    虽法禁多疏,自干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

    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

    伏乞速降天恩,赦其遗尸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

    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即批准了表章。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算是黄连树下弹琴一苦中取乐了。

    将身边所剩余银,买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

    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

    虽是已有棺木,殡葬之资毫无所出。

    兰孙左思右想道:“只有个舅舅郑公见任西川节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

    真正无计可施。”

    事到头来不自由,只得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到灵柩前拜了四拜,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

    拜罢起身,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

    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蓦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日出头露面!思念父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

    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

    父兮侄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纵教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