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刘元普双生贵子(上)-《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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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放声大哭。

    旁人俱各悲凄。

    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拭着泪上前劝道:“相公请免愁烦,虽是年纪将暮,筋力未衰,妾身纵不能生育,当别娶少年为妾,子嗣尚有可望,徒悲无益。”

    刘元普见说,只得勉强收泪,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自己留一个家僮相随,闲行散闷,徐步回来。

    将及到家之际,遇见一个全真先生手执招牌,上写着“风鉴通神”。

    元普见是相士,正要卜问子嗣,便延他到家中来坐。

    吃茶已毕,元普端坐,求先生细相。

    先生仔细相了一回,略无忌讳,说道:“观使君气色,非但无嗣,寿亦在旦夕矣。”

    元普道:“学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

    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捞月了。

    但学生自想,生平虽无大德;济弱扶倾,矢心已久。

    不知如何罪业,遂至殄绝祖宗之祀?”

    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者怨之丛。

    ‘使君广有家私,岂能一一综理?

    彼任事者只顾肥家,不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剥百端,以致小民愁怨。

    使君纵然行善,只好功过相酬耳,恐不能获福也。

    使君但当悉社其弊,益广仁慈;多福多寿多男,特易易耳。

    “元普闻言,默然听受。

    先生起身作别,不受谢金,飘然去了。

    元普知是异人,深信其言,遂取田园、典铺帐目一一稽查,又潜往街市、乡间各处探听,尽知其实,遂将众管事人一一申饬,并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

    自此益修善事,不题。

    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字克让,年三十六岁;亲妻张氏;生子李彦青,小字春郎,年方十七。

    本是西粤人氏,只为与京师遥远,十分孤贫,不便赴试,数年前挈妻携子流寓京师。

    却喜中了新科进士,除授钱塘县尹。

    择个吉日,一同到了任所。

    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宛然神仙境界,不觉心中爽然。

    谁想贫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个不起之症。

    正是: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张氏与春郎请医调治,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日,李克让唤妻子到床前,说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黄甲,死亦无恨。

    但只是无家可奔,无族可依,教我撇下寡妇孤儿,如何是了?

    可痛!可怜!”

    说罢,泪如雨下。

    张氏与春郎在旁劝住。

    克让想道:“久闻洛阳刘元普仗义疏财,名传天下,不论识认不识认,但是以情相求,无有不应。

    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

    便叫:“娘子,扶我起来坐了。”

    又叫儿子春郎取过文房四宝,正待举笔,忽又停止。

    心中好生踌躇道:“我与他从来无交,难叙寒温。

    这书如何写得?”

    疾忙心生一计,分付妻儿取汤取水,把两个人都遣开了。

    及至取得汤水来时,已自把书重重封固,上面写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逊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拆”。

    把来递与妻儿收好,说道:“我有个八拜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刘元普,本贯洛阳人氏。

    此人义气干霄,必能济汝母子。

    将我书前去投他,料无阻拒。

    可多多拜上刘伯父,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

    随分付张氏道:“二十载恩情,今长别矣。

    倘蒙伯父收留,全赖小心相处。

    必须教子成名,补我未逮之志。

    你已有遗腹两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读父书;若生女时,将来许配良人。

    我虽死亦瞑目。”

    又分付春郎道:“汝当事刘伯父如父,事刘伯母如母,又当孝敬母亲,励精学业,以图荣显,我死犹生。

    如违我言,九泉之下亦不安也!”

    两人垂泪受教。

    又嘱付道:“身死之后,权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过刘伯父,徐图殡葬。

    但得安土埋藏,不须重到西粤。”

    说罢,心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逊如此清贫,难道要做满一个县令也不能勾!”

    当时蓦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唤不醒了。

    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随,谁料天年已莫追!

    休为李君伤夭逝,四龄已可傲颜回。

    张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复苏。

    张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刘君不肯相容,如何处置?”

    春郎道:“如今无计可施,只得依从遗命。

    我爹爹最是识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见得。”

    张氏即将囊橐检点,那曾还剩得分文?

    元来李克让本是极孤极贫的,做人甚是清方。

    到任又不上一月,虽有些少,已为医药废尽了。

    还亏得同僚相助,将来买具棺木盛殓,停在衙中。

    母子二人朝夕哭奠,过了七七之期,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内。

    收拾些少行李盘缠,带了遗书,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取路投洛阳县来。

    却说刘元普一日正在书斋闲玩古典,只见门上人报道:“外有母子二人口称西粤人氏,是老爷至交亲戚,有书拜谒。”

    元普心下着疑,想道:“我那里来这样远亲?”

    便且教请进。

    母子二人走到眼前,施礼已毕。

    元普道:“老夫与贤母子在何处识面?

    实有遗忘,伏乞详示。”

    李春郎笑道:“家母、小侄其实不曾得会。

    先君却是伯父至交。”

    元普便请姓名。

    春郎道:“先君李逊,字克让;母亲张氏;小侄名彦青,字春郎,本贯西粤人氏。

    先君因赴试,流落京师,以后得第,除授钱塘县尹,一月身亡。

    临终时怜我母子无依,说有洛阳刘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后赍了手书,自任所前来拜恳。

    故此母子造宅,多有惊动。”

    元普闻言,茫然不知就里。

    春郎便将书呈上,元普看了封签上面十五字,好生诧异。

    及至拆封看时,却是一张白纸。

    吃了一惊,默然不语,左右想了一回,猛可里心中省悟道:“必是这个缘故无疑,我如今不要说破,只叫他母子得所便了。”

    张氏母子见他沉吟,只道不肯容纳,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

    元普收过了书,便对二人说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会。

    谁知已作古人?

    可怜!可怜!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

    便叫请出王夫人来说知来历,认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

    酒间说起李君灵柩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

    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已知他有遗腹两月了。

    酒散后,送他母子到南楼安歇。

    家伙器皿无一不备,又拨几个僮仆服侍。

    每日三餐十分丰美。

    张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过望,谁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尽,过了几时,元普见张氏德性温存。

    春郎才华英敏,更兼谦谨老成,愈加敬重。

    又一面打发人往钱塘扶柩了。

    忽一日,正与王夫人闲坐,不觉掉下泪来。

    夫人忙问其故,元普道:“我观李氏子,仪容志气,后来必然大成。

    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真可死而无恨。

    今年华已去,子息查然,为此不觉伤感。”

    夫人道:“我屡次劝相公娶妾,只是不允。

    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管取宜男。”

    元普道:“夫人休说这话,我虽垂暮,你却尚是中年。

    若是天不绝我刘门,难道你不能生育?

    若是命中该绝,纵使姬妾盈前,也是无干。”

    说罢,自出去了。

    夫人这番却主意要与丈夫娶妾,晓得与他商量定然推阻。

    便私下叫家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说知就里,又嘱付道:“直待事成之后,方可与老爷得知。

    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或者老爷才肯相爱。”

    薛婆一一应诺而去。

    过不多日,薛婆寻了几头来说,领来看了,没一个中夫人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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