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李讲公穷邸遇侠客(上)-《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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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禀知。

    李勉佯惊道:“向来只道王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胆,敢卖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们四散去缉访,获到者自有重赏。”

    牢子叩头而出。

    李勉备文报府,王洪以李勉疏虞防闲,以不职奏闻天子,罢官为民。

    一面悬榜,捕获房德、王太。

    李勉即日纳还官诰,收拾收身,将王太藏于女人之中,带回家去。

    正是:

    不因济困抚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贫,却又爱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

    及至罢任,依原是个寒士。

    归到乡中,亲率童仆,躬耕而食。

    家居二年有余,贫困转剧,乃别了夫人,带着王太并两个家奴,寻访故知。

    由东都一路,直至河北。

    闻得故人颜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谒之。

    路经柏乡县过,这地方离常山尚有二百余里。

    李勉正行间,只见一行头踏,手持白棒,开道而来,呵喝道:“县令相公来,还不下马!”

    李勉引过半边回避。

    王太远远望见那县令,上张皂盖,下乘白马,威仪济济,相貌堂堂。

    仔细认时,不是别个,便是昔年释放的房德。

    乃道:“相公不消避得,这县令就是房德。”

    李勉闻言,心中甚喜,道:“我说那人是个未遇时的豪杰,今却果然。

    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职?”

    欲要上前去问,又想道:“我若问时,此人只道晓得他在此做官,来与索报了,莫问罢。”

    分付王太禁声,把头回转,让他过去。

    那房德渐渐至近,一眼觑见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傍边,又惊又喜。

    连忙止住从人,跳下马来。

    向前作揖道:“恩相见了房德,如何不唤一声,反掉转头去?

    险些儿错过!”

    李勉还礼道:“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

    房德道:“说那里话,难得恩相至此,请到敝衙少叙。”

    李勉此时,鞍马劳倦,又见其意殷勤,答道:“既承雅清,当暂话片时。”

    遂上马并辔而行,王太随在后面。

    不一时到了县中,直至厅前下马。

    房德请李勉进后堂,转过左边一个书院中来,分付从人不必跟入,止留一个心腹干办陈颜,在门口伺候,一面着人整备上等筵席。

    将李勉四个生口,发于后槽喂养,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将入去。

    又教人传话衙中,唤两个家人来伏侍。

    那两个家人,一个教做路信,一个教做支成,都是房德为县尉时所买。

    且说房德为何不要从人入去?

    只因他平日冒称是宰相房玄龄之后,在人前夸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来历,信以为真,把他十分敬重。

    今日李勉来至,相见之间,恐提起昔日为盗这段情由,怕众人闻得,传说开去,被人耻笑,做官不起。

    因此不要从人进去,这是他用心之处。

    当下李勉步入里边去看时,却是向阳一带三间书室,侧边又是两间厢房,这书室庭户虚敞,窗很明亮,正中挂一幅名人山水,供一个古铜香炉,炉内香烟馥郁。

    左边设一张湘妃竹榻,右边架上堆满若干图书。

    沿窗一只几上,摆列文房四宝。

    庭中种植许多花木,铺设得十分清雅。

    这所在乃是县官休沐之处,故尔恁般齐整。

    且说房德让李勉进了书房,忙忙的掇过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请李勉坐下,纳头便拜。

    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礼?”

    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赠盘缠,遁逃至此,方有今日。

    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岂可不受一拜!”

    李勉是个忠正之人,见他说得有理,遂受了两拜。

    房德拜罢起来,又向王太礼谢,引他三人到厢房中坐地。

    又叮咛道:“倘隶卒询问时,切莫与他说昔年之事!”

    王太道:“不消分付,小人理会得!”

    房德复身到书房中,扯把椅儿打横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报!不意天赐至此相会。”

    李勉道:“足下一时被陷,吾不过因便斡旋,何德之有?

    乃承如此垂念。”

    献茶已毕,房德又道:“请问恩相,升在何任,得过敝邑?”

    李勉道:“吾因释放足下,京尹论以不职,罢归乡里。

    家居无聊,故遍游山水,以畅襟怀。

    今欲往常山,访故人颜太守,路经于此。

    不想却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职,甚慰鄙意。”

    房德道:“元来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罢官。

    某反苟颜窃禄于此,深切惶愧!”

    李勉道:“古人为义气上,虽身家尚然不顾,区区卑职,何足为道!但不识足下别后,归于何处,得宰此邑!”

    房德道:“某自脱狱,逃至范阳,幸遇故人,引见安节使,收于幕下,甚蒙优礼。

    半年后,即署此县尉之职。

    近以县主身放,遂表某为令。

    自愧谫陋菲才,滥叨民社,还要求恩相指教!”

    李勉虽则不在其位,却素闻安禄山有反叛之志。

    今见房德乃是他表举的官职,恐其后来党逆,放就他请教上,把言语去规训道:“做官也没甚难处,但要上不负朝廷,下不害百姓,遇着死生利害之处,总有鼎镬在前,斧只在后,亦不能夺我之志。

    切勿为匪人所惑,小利所诱,顿尔改节,虽或侥幸一时,实是贻笑千古!足下立定这个主意,莫说为此县令,就是宰相,亦尽可做得过!”

    房德谢道:“恩相金玉之言,某当终身佩铭!”

    两下一递一条,甚说得来。

    少顷,路信来禀:“筵宴已完,请爷入席。”

    房德起身,请李勉至后堂,看时乃是上下两席。

    房德教从人将下席移过左傍,李勉见他要傍坐,乃道:“足下如此相叙,反觉不安,还请坐转。”

    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岂敢抗礼?”

    李勉道:“吾与足下今已为声气之友,何必过谦!”

    遂令左右,依旧移在对席。

    从人献过杯筋,房德安席定位。

    庭下承应乐人,一行儿摆列奏乐。

    那筵席杯盘罗列,非常丰盛,虽无炮凤烹龙,也极山珍海错。

    当下宾主欢洽,开怀畅饮,更余方止。

    王太等另在一边款待,自不必说。

    此时二人转觉亲热,携手而行,同归书院。

    房德分付路信,取过一副供奉上司的铺盖,亲自施设润褥,提携溺器。

    李勉扯住道:“此乃仆从之事,何劳足下自为!”

    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执鞭随镫,尚不能报万一,今不过少尽其心,何足为劳!”

    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

    李勉见其言词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

    两下挑灯对坐,彼此倾心吐胆,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

    直至夜分,方才就寝。

    次日同僚官闻得,都来相访。

    相见之间,房德只说:“是昔年曾蒙识荐,故此有恩!”

    同僚官又在县主面上讨好,各备筵席款待。

    话休烦絮,居德自从李勉到后,终日饮酒谈论,也不理事,也不进衙。

    其侍奉趋承,就是孝子事亲也没这般尽礼。

    李勉见恁样殷勤,诸事俱废,反觉过意不去,住了十来日,作辞起身。

    房德那里肯放,说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须是多住几月,待某拨夫马送至常山便了。”

    李勉道:“承足下高谊,原不忍言别。

    但足下乃一县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误了许多政务。

    倘上司知得,不当稳便。

    况我去心已决,强留于此,反不适意!”

    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恩相既坚执要去,某亦不好苦留。

    只是从此一别,后会无期,明日容治一樽,以尽竟日之欢,后日早行何如?”

    李勉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

    房德留住了李勉,唤路信跟着回到私衙,要收拾礼物馈送。

    只因这番,有分教李畿险些儿送了性命,正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所以恬淡人,无营心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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