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李讲公穷邸遇侠客(上)-《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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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小就时,只做两三次,寻了些财物即便罢手,料必无人晓得。

    然后去打杨国忠的关节,觅得个官儿,岂不美哉!万一败露,已是享用过头,便吃刀吃剐,亦所甘心,也强如担饥受冻,一生做个饿莩!”

    有诗为证:

    风雨萧萧夜正寒,扁舟急桨上危滩。

    也知此去波涛恶,只为饥寒二字难。

    众人杯来盏去,直吃到黄昏时候。

    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发个利市?”

    众人齐声道:“言之有理!还是到那一家去好?”

    房德道:“京都富家,无过是延平门王元宝这老儿为最。

    况且又在城外,没有官兵巡逻,前后路径,我皆熟惯。

    只这一处,就抵得十数家了,不知列位以为何如?”

    众人喜道:“不瞒大哥说,这老儿我们也在心久了。

    只因未得其便,何不想却与大哥暗合,足见同心!”

    即将酒席收过,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类,一齐扎缚起来。

    但见:

    白布罗头,劳鞋兜脚。

    脸上抹黑搽红,手内提刀持斧。

    裤衤昆刚过膝,牢拴裹肚;衲袄却齐腰,紧缠搭缚。

    一队么魔来世界,数群虎豹入山林。

    众人结束停当,捱至更余天气,出了园门,将门反撑好了,如疾风骤雨而来。

    这延平门离乐游原约有六七里之远,不多时就到了。

    且说王元宝乃京兆尹王洪共的族兄,家有敌国之富,名闻天下。

    玄宗天子亦尝召见。

    三日前被小偷窃了若干财物,告知王洪,责令不良人捕获,又拨三十名健儿防护。

    不想房德这班人晦气,正撞在网里。

    当下众强盗取出火种,引着火把,照耀浑如白昼,轮起刀斧,一路砍门进去。

    那些防护健儿并家人等,俱从睡梦中惊醒,鸣锣呐喊,各执棍棒上前擒拿。

    庄前庄后邻家闻得,都来救护。

    这班强盗见人已众了,心下慌张,便放起火来,夺路而走。

    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追赶上去,团团围住。

    众强盗拚命死战,戳伤了几个庄客。

    终是寡不敌众,被打翻数人,余皆尽力奔脱,房德亦在打翻数内,一齐绳穿索缚,等至天明,解进京兆尹衙门,王洪发下畿尉推问。

    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

    素性忠贞尚义,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志。

    只为李林甫、杨国忠相继为相,妒贤嫉能,病国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

    这畿尉品级虽卑,却是个刑名官儿。

    凡捕到盗贼,俱属鞫讯。

    上司刑狱,悉委推勘。

    故历任的畿尉,定是酷吏,专用那周兴、来俊臣、索元礼遗下有名色的极刑。

    是那几般名色?

    有《西江月》为证:

    犊于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凤凰晒翅命难捱,童子参禅魂扌卒玉女登梯最惨,仙人献果伤哉!猕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来仗刑立威,二来或是权要嘱托,希承其旨,每一不问情真情枉,一示严刑锻炼,罗织成招。

    任你铜筋骨的好汉,到此也胆丧魂惊,不知断送了多少忠臣义士!惟有李勉与他尉不同,专尚平恕,一切惨酷之刑,置而不用,临事务在得情,故此并无冤狱。

    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发下这件事来,十来个强盗、五六个戳伤庄客跪做一庭。

    行凶刀斧,都堆在阶下。

    李勉举目看时,内中惟有房德,人材雄伟,丰彩非凡,想道;“恁样一条汉子,如何为盗?”

    心下就怀个矜怜之念。

    当下先唤巡逻的,并王家庄客,问了被劫情由。

    然后又问众盗姓名,逐一细鞫。

    俱系当下就擒,不待用刑,尽皆款伏。

    又招出党羽窟穴,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缉。

    问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泪而言道:“小人自幼业儒,原非盗辈。

    止因家贫无措,昨到亲戚告贷,为雨阻于云华寺中,被此辈以计诱去,威逼入伙,出于无奈!”

    遂将画鸟入伙前后事,一一细诉。

    李勉已是借其材貌,又见他说得情词可悯,便有意释放他。

    却又想:“一伙同罪,独放一人,公论难泯。

    况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

    除非如此如此。”

    乃假意叱喝下去,分付俱上了枷尬,禁于狱中,俟拿到余党再问。

    砍伤庄客,遣回调理。

    巡逻人记功有赏。

    发落众人去后,即唤狱卒王太进衙。

    原来王太昔年因误触了本官,被诬构成死罪,也亏李勉审出,原在衙门服役。

    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托,无不尽力,为此就参他做押狱之长。

    当下李勉分付道:“适来强人内有个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轩昂,言词挺拔,是个未遇时的豪杰。

    有心要出脱他,因碍着众人,不好当堂明放。

    托在你身上,觑个方便,纵他逃去!”

    取过三两一封银子,教他递与,赠为盘费,速往远处潜避,莫在近边,又为人所获。

    王太道:“相公分付,怎敢有违?

    但恐遗累众狱卒,却如何处?”

    李勉道:“你放他去后,即引妻小,躲入我衙中,将申文俱做于你的名下,众人自然无事。

    你在我左右,做个亲随,岂不强如做这贱役?”

    王太道:“因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万分好了!”

    将银袖过,急急出衙,来到狱中,对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经刑杖,莫教聚于一处,恐弄出些事来。”

    小牢子依言,遂将众人四散分开。

    王太独引房德置在一个僻静之处,把本官美意,细细说出,又将银两交与。

    房德不胜感激道:“烦禁长哥致谢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作犬马酬恩!”

    王太道:“相公一片热肠救你,那指望报答?

    但愿你此去,改行从善,莫负相公起死回生之德!”

    房德道:“多感禁长哥指教,敢不佩领。”

    捱到傍晚,王太眼同众牢子将众犯尽上囚床,第一个先从房德起,然后挨次而去。

    王太觑众人正手忙脚乱之时,捉空踅过来,将房德放起,开了枷锁,又把自己旧衣帽与他穿了,引至监门口,且喜内外更无一人来往,急忙开了狱门,掇他出去。

    房德拽开脚步,不顾高低,也不敢回家,挨出城门,连夜而走。

    心中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谁好?

    想起当今惟有安禄山,最为天子宠任,收罗豪杰,何不投之?”

    遂取路直至范阳。

    恰好遇着个故友严庄,为范阳长史,引见禄山。

    那时安禄山久蓄异志,专一招亡纳叛,见房德生得人材出众,谈吐投机,遂留于部下。

    房德住了几时,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彼。

    不在话下。

    正是:

    挣破天罗地网,撇开闷海愁城。

    得意尽夸今日,回头却认前生。

    且说王太当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分咐众牢子好生照管,将钥匙交付明白。

    出了狱门,来至家中,收拾囊箧,悄悄领着妻子,连夜躲入李勉衙中。

    不题。

    且说众牢子到次早放众囚水火,看房德时,枷锁撇在半边,不知几时逃去了。

    众人都惊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恁样紧紧上的刑具,不知这死囚怎地摔脱逃走了?

    却害我们吃屈官司!又知从何处去的?”

    四面张望墙壁,并不见块砖瓦落地,连泥屑也没有一些。

    齐道:“这死囚昨日还哄畿尉相公,说是初犯,到是个积年高手。”

    内中一人道:“我去报知王狱长,教他快去禀官,作急缉获!”

    那人一口气跑到王太家,见门闭着,一片声乱敲,那里有人答应。

    闻壁一个邻家走过来,道:“他家昨夜乱了两个更次,想是搬去了。”

    牢子道:“并不见王狱长说起迁居,那有这事!”

    邻家道:“无过止这间屋儿,如何敲不应?

    难道睡死不成!”

    牢子见说得有理,尽力把门测开,原来把根木子反撑的。

    里边止有几件粗重家伙,并无一人。

    牢子道:“却不作怪!他为甚么也走了?

    这死囚莫不到是他卖放的?

    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罢了!”

    把门依旧带上,也不回狱,径望畿尉衙门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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