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卢太学诗酒傲王侯(下)-《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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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卢太学诗酒傲王侯(下)

    且说知县那日早衙,投文已过,也不退堂,就要去赴酌。

    因见天色太早,恐酒席未完,吊一起公事来问。

    那公事却是新拿到一班强盗,专在卫河里打劫来往客商,因都在娼家宿歇,露出马脚,被捕人拿住。

    解到本县,当下一讯都招。

    内中一个叫做石雪哥,又扳出本县一个开肉铺的王屠,也是同伙,即差人去拿到。

    知县问道:“王屠!石雪哥招称你是同伙,赃物俱窝顿你家,从实供招,免受刑罚!”

    王屠禀道:“爷爷!小人是个守法良民,就在老爷马足下开个肉铺生理,平昔间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那有这事!莫说与他是个同伙,就是他面貌,从不曾识认。

    老爷不信,拘邻里来问平日所行所为,就明白了。”

    知县又叫石雪哥道:“你莫要诬陷平人,若审出是扳害的,登时就打死你这奴才!”

    石雪哥道:“小的并非扳害,真实是同伙。”

    王屠叫道:“我认也认不得你,如何是同伙?”

    石雪哥道:“王屠!我与你一向同做伙计,怎么诈不认得?

    就是今日,本心原要出脱你的,只为受刑不过,一时间说了出来,你不可怪我!”

    王屠叫屈连天道:“这是那里说起?”

    知县喝交一齐夹起来。

    可怜王屠夹得死而复苏,不肯招承。

    这强盗咬定是个同伙,虽夹死终不改口。

    是巳牌时分,夹起,日已倒西,两下各执一词,难以定招。

    此时知县一心要去赴宴,已不耐烦,遂依着强盗口词,葫芦提将王屠问成斩罪,其家私尽作赃物入官。

    画供已毕,一齐发下死囚牢里,即起身上轿,到卢楠家去吃酒不题。

    你道这强盗为甚死咬定王屠是个同伙?

    那石雪哥当初原是个做小经纪的人。

    因染了时疫症,把本钱用完,连几件破家伙也卖来吃在肚里。

    及至病好,却没本钱去做生意,只存得一只锅儿,要把去卖几十文钱来营运度日。

    旁边却又有些破的,生出一个计较,将锅煤拌着泥儿涂好,做个草标儿,提上街去卖。

    转了半日,都嫌是破的,无人肯买。

    落后走到王屠对门开米铺的田大郎门首,叫住要买。

    那田大郎是个近觑眼,却看不出损处,一口就还八十文钱,石雪哥也就肯了。

    田大郎将钱递与石雪哥,接过手刚在那里数明,不想王屠在对门看见,叫:“大郎!你且仔细看看,莫要买了破的!”

    这是嘲他眼力不济,乃一时戏谑之言。

    谁知田大郎真个重新仔细一看,看出那个破损处来,对王屠道:“早是你说,不然几乎被他哄了,果然是破的。”

    连忙讨了铜钱,退还锅子。

    石雪哥初时买成了,心中正在欢喜,次后讨了钱去,心中痛恨王屠,恨不得与他性命相博。

    只为自己货儿果然破损,没个因头,难好开口,忍着一肚子恶气。

    提着锅子转身。

    临行时,还把王屠怒目而视,巴不能等他问一声,就要与他厮闹。

    那王屠出自无心,那个去看他。

    石雪哥见不来招揽,只得自去。

    不想心中气闷,不曾照管得,脚下绊上一交,把锅子打做千百来块,将王屠就恨入骨髓。

    思想没了生计,欲要寻条死路,诈那王屠,却又舍不得性命。

    没甚计较,就学做夜行人,到也顺溜,手到擒来。

    做了年余,嫌这生意微细,合入大队里,在卫河中巡绰,得来大碗酒、大块肉,好不快活!那时反又感激王屠起来。

    他道是:“当日若没有王屠这一句话,卖成这只锅子,有了本钱,这时只做小生意过日,那有恁般快活!”

    及至恶惯满盈,被拿到官,情真罪当,料无生理,却又想起昔年的事来:“那日若不是他说破,卖这几十文钱做生意度日,不见致有今日。”

    所以扳害王屠,一口咬定,死也不放。

    故此他便认得王屠,王屠却不相认。

    后来直到秋后典刑,齐绑在法场上,王屠问道:“今日总是死了,你且说与我有甚冤仇,害我致此?

    说个明白,死也甘心!”

    石雪哥方把前情说出。

    王屠连喊冤枉,要辨明这事。

    你想此际有那个来采你?

    只好含冤而死。

    正是:只因一句闲言语,断送堂堂六尺躯。

    闲话休题。

    且说卢楠早上候起,已至巳牌,不见知县来到,又差人去打听,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

    卢楠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道:“既约了绝早就来,如何这时候还问公事?”

    停了一回,还不见到,又差人去打听,来报说:“这件公事还未问完哩。”

    卢楠不乐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请他的不是,只得耐这次罢。”

    俗语道得好,等人性急。

    略过一回,又差人去打听,这人行无一箭之远,又差一人前去,顷刻就差上五六个人去打听。

    少停一齐转来回覆说:“正在堂上夹人,想这事急切未得完哩。”

    卢楠听见这话,凑成十分不乐,心中大怒道:“原来这俗物一无可取,却只管来缠帐,几乎错认了!如今幸尔还好。”

    即令家人撤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快把大杯洒热酒来,洗涤俗肠!”

    家人都禀道:“恐大爷一时来到。”

    卢楠睁起眼喝道:“呸!还说甚大爷?

    我这酒可是与俗物吃的么?”

    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言,只得把大杯斟上,厨下将肴馔供出。

    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丝竹并呈。

    卢楠饮了数杯,又讨出大碗,一连吃上十数多碗。

    吃得性起,把巾服都脱去了,跣足蓬头,踞坐于椅上,将肴馔撤去,止留果品案酒,又吃上十来大碗。

    连果品也赏了小奚,惟饮寡酒,又吃上几碗。

    卢楠酒量虽高,原吃不得急酒,因一时恼怒,连饮了几十碗,不觉大醉,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

    家人谁敢去惊动,整整齐齐,都站在两旁伺候。

    里边卢楠便醉了,外面管园的却不晓得。

    远远望见知县头踏来,急忙进来通报。

    到了堂中,看见家主已醉,到吃一惊道:“大爷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饮得这个模样?”

    众家人听得知县来到,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齐道:“那桌酒便还在,但相公不能勾醒,却怎好?”

    管园的道:“且叫醒转来,扶醉陪他一陪也罢。

    终不然特地请来,冷淡地去不成!”

    众家人只得上前叫唤,喉咙都喊破了,如何得醒!渐渐听得人声喧杂,料道是知县进来,慌了手脚,四散躲过,单单撇下卢楠一人。

    只因这番,有分教:佳宾贤主,变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场春梦。

    正是:

    盛衰有命天为主,祸福无门人自生。

    且说汪知县离了县中,来到卢家园门首,不见卢楠迎接,也没有一个家人俟候。

    从人乱叫:“门上有人么?

    快去通报,大爷到了!”

    并无一人答应。

    知县料是管门的已进去报了,遂吩咐:“不必呼唤!”

    竟自进去。

    只见门上一个扁额,白地翠书“啸圃”两个大字。

    进了园门,一带都是柏屏。

    转过湾来,又显出一座门楼,上书“隔凡”二字。

    过了此门,便是一条松径。

    绕出松林,打一看时,但见山岭参差,楼台缥缈,草木萧疏,花竹围环。

    知县见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喜道:“高人胸次,自是不同?”

    但不闻得一些人声,又不见卢楠相迎,未免疑惑。

    也还道是园中径路错杂,或者从别道往外迎我,故此相左。

    一行人在园中,任意东穿西走,反去寻觅主人。

    次后来到一个所在,却是三间大堂。

    一望菊花数百,霜英灿烂,枫叶万树,拥若丹霞,橙橘相亚,累累如金。

    池边芙蓉千百株,颜色或深或浅,绿水红葩,高下相映,鸳鸯、凫鸭之类,戏狎其下。

    汪知县想道:“他请我看菊,必在这个堂中了。”

    径至堂前下轿。

    走入看时,那里见甚酒席,惟有一人蓬头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齁齁,此外更无一个人影。

    从人赶向前乱喊:“老爷到了,还不起来!”

    汪知县举目看他身上服色,不像以下之人,又见旁边放着葛巾野服,吩咐且莫叫唤,看是何等样人?

    那常来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卢楠,禀道:“这就是卢相公,醉倒在此!”

    汪知县闻言,登时紫涨了面皮,心下大怒道:“这厮恁般无理!故意哄我上门羞辱。”

    欲得教从人将花木打个希烂,又想不是官体,忍着一肚子恶气,急忙上轿,分付回县。

    轿夫抬起,打从旧路,直至园门首,依原不见一人。

    那些皂快,没一个不摇首咋舌道:“他不过是个监生,如何将官府恁般藐视?

    这也是件异事!”

    知县在轿上听见,自觉没趣,恼怒愈加。

    想道:“他总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请过数遍,不肯来见;情愿就见,又馈送银酒,我亦可为折节敬贤之至矣!他却如此无理,将我侮慢。

    且莫说我是父母官,即使平交,也不该如此!”

    到了县里,怒气不息,即便退人私衙,不题。

    且说卢楠这些家人、小厮,见知县去后,方才出头,到堂中看家主时,睡得正浓,直至更馀方醒。

    众人说道:“适才相公睡后,大爷就来,见相公睡着,便起身而去。”

    卢楠道:“可有甚话说?”

    众人道:“小人们恐难好答应,俱走过一边,不曾看见。”

    卢楠道:“正该如此!”

    又懊悔道:“是我一时性急,不曾分付闭了园门,却被这俗物直至此间,践污了地上。”

    教管园的明早快挑水,将他进来的路径扫涤干净。

    又着人寻访常来下帖的差人,将向日所送书仪,并那坛泉酒,发还与他。

    那差人不敢隐匿,遂即到县里去缴还,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退到衙中,夫人接见,见他怒气冲天,问道:“你去赴宴,如何这般气恼?”

    汪知县将其事说知。

    夫人道:“这都是自取,怪不得别人!你是个父母官,横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屡屡卑污苟贱,反去请教子民。

    他总是有才,与你何益?

    今日讨恁般怠慢,可知好么!”

    汪知县又被夫人抢白了几句,一发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气愤愤的半晌无语。

    夫人道:“何消气得!自古道:破家县令。”

    只这四个字,把汪知县从睡梦中唤醒,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顿提起生事害人之念。

    当下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寻思计策安排卢生:“必置之死地,方泄吾恨!”

    当夜无话。

    汪知县早衙已过,次日唤一个心腹令史进衙商议。

    那令史姓谭,名遵,颇有才干,惯与知县通赃过付,是一个积年滑吏。

    当下知县先把卢楠得罪之事叙过,次说要访他过恶参之,以报其恨。

    谭遵道:“老爷要与卢楠作对,不是轻举妄动的。

    须寻得一件没躲闪的大事,坐在他身上,方可完得性命。

    那参访一节,恐未必了事,在老爷反有干碍。”

    汪知县道:“却是为何?”

    谭遵道:“卢楠与小人原是同里,晓得他多有大官府往来,且又家私豪富。

    平昔虽则恃才狂放,却没甚违法之事。

    总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处挽回,决不至死的田地。

    那时怀恨挟仇,老爷岂不反受其累?”

    汪知县道:“此言虽是,但他恁般放肆,定有几件恶端。

    你去细细访来,我自有处!”

    谭遵答应出来,只见外边缴进原送卢楠的书仪、泉酒。

    知县见了,转觉没趣。

    无处出气,迁怒到差人身上,说道:“不该收他的回来!”

    打了二十毛板,就将银、酒都赏了差人。

    正是:

    劝君莫作伤心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话分两头。

    却说浮邱山脚下有个农家,叫做钮成,老婆金氏。

    夫妻两口,家道贫寒,却又少些行止。

    因此无人肯把田与他耕种,历年只在卢楠家做长工过日。

    二年前,生了个儿子,那些一般做工的,同卢家几个家人,斗分子与他贺喜。

    论起钮成恁般穷汉,只该辞了才是。

    十分情不可却,称家有无,胡乱请众人吃三杯,可也罢了。

    不想他却弄空头,装好汉,写身子与卢楠家人卢才,抵借二两银子,整个大大筵席,款待众人。

    邻里尽送汤饼,热烘烘倒像个财主家行事。

    外边正吃得快活,那得知孩子隔日被猫惊了,这时了帐,十分败兴,不能勾尽欢而散。

    那卢才肯借银子与钮成,原怀着个不良之念。

    你道为何?

    因见钮成老婆有三四分颜色,指望以此为繇,要勾搭这婆娘。

    谁知缘分浅薄,这婆娘情愿白白里与别人做些交易,偏不肯上卢才的桩儿,反去学向老公说卢才怎样来调戏。

    钮成认做老婆是个贞节妇人,把卢才恨入骨髓,立意要赖他这项银子。

    卢才踅了年馀,见这婆娘妆乔做样,料道不能勾上钩,也把念头休了,一味索银。

    两下面红了好几场,只是没有。

    有人教卢才个法地道:“他年年在你家做长工,何不耐到发工银时,一并扣清,可不干净?”

    卢才依了此言,再不与他催讨。

    等到十二月中,打听了发银日子,紧紧伺候。

    那卢楠田产广多,除了家人,顾工的也有整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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