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灌园叟晚逢仙女-《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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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恐秽气触花,只许远观,不容亲近。

    倘有不达时务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头便要面红颈赤,大发喉急,下次就打骂他也不容进去看了。

    后来人都晓得了他的性子,就一叶儿也不敢摘动。

    大凡茂林深树,便是禽鸟的巢穴,有花果处,越发千百为群。

    如单食果实,到还是小事,偏偏只拣花蕊啄伤。

    惟有秋先却将米谷置于空处饲之,又向禽鸟祈祝。

    那禽鸟却也有知觉,每日食饱,在花间低飞轻舞,宛啭娇啼,并不损一朵花蕊,也不食一个果实。

    故此产的果品最多,却又大而甘美。

    每熟时,就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后敢尝。

    又遍送左近邻家试新,馀下的方鬻,一年到有若干利息。

    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馀年,略无倦意,筋骨愈觉强健。

    粗衣淡饭,悠悠自得。

    有得赢馀,就把来周济村中贫乏。

    自此合村无不敬仰,又呼为秋公。

    他自称为灌园叟。

    有诗为证:

    朝灌园兮暮灌园,灌成园上百花鲜。

    花开每恨看不足,为爱看园不肯眠。

    话分两头。

    却说城中有一人,姓张,名委,原是个宦家子弟。

    为人奸狡诡谲,残忍刻薄,恃了势力,专一欺邻吓舍,扎害良善。

    触着他的,风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荡产方才罢手。

    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几个助恶的无赖子弟,日夜合做一块,到处闯祸生灾,受其害者无数。

    不想却遇了一个又狠似他的,轻轻捉去,打得个臭死。

    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脚,反问输了。

    因妆了幌子,自觉无颜,带了四五个家人同那一班恶少,暂在庄上遣闷。

    那庄正在长乐村中,离秋公家不远。

    一日,早饭后,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闲走,不觉来到秋公门首。

    只见篱上花枝鲜媚,四围树木繁翳,齐道:“这所在到也幽雅,是那家的?”

    家人道:“此是种花秋公园上,有名叫做花痴。”

    张委道:“我常闻得说庄边有什么秋老儿,种得异样好花。

    原来就住在此。

    我们何不进去看看!”

    家人道:“这老儿有些古怪,不许人看的。”

    张委道:“别人或者不肯,难道我也是这般?

    快去敲门!”

    那时园中牡丹盛开,秋公刚刚浇灌完了,正将着一壶酒儿,两碟果品,在花下独酌,自取其乐。

    饮不上三杯,只听得砰砰的敲门响,放下酒杯走出来开门。

    一看,见站着五六个人,酒气直冲。

    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拦住门口,问道:“列位有甚事到此?”

    张委道:“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

    我乃城里有名的张衙内。

    那边张家庄便是我家的。

    闻得你园中好花甚多,特来游玩。”

    秋公道:“告衙内,老汉也没种甚好花,不过是桃杏之类,都已谢了,如今并没别样花卉。”

    张委睁起双眼道:“这老儿恁般可恶,看看花儿打甚紧!却便回我没有,难道吃了你的?”

    秋公道:“不是老汉说谎,果然没有。”

    张委那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搡,秋公站立不牢,眼踉跄跄,直撞过半边。

    众人一齐拥进。

    秋公见势头凶恶,只得让他进去,把篱门掩上,随着进来,向花下取过酒果,站在旁边。

    众人看那四边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

    那花不是寻常玉楼春之类,乃五种有名异品。

    那五种?

    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红狮头。

    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阳为天下第一。

    有“姚黄”、“魏紫”各色,一本价值五千。

    你道因何独盛于洛阳?

    只为昔日唐朝,有个武则天皇后,淫乱无道,宠幸两个官儿,名唤张易之、张昌宗,于冬月之间,要游后苑,写出四句诏来,道:“来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百花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不想武则天原是应运之主,百花不敢违旨,一夜发蕊开发。

    次日,驾幸后苑,只见千红万紫,芳菲满目。

    单有牡丹花有些志气,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叶儿也没有。

    则天大怒,遂贬于洛阳。

    故此洛阳牡丹冠于天下。

    有一只《玉楼春》词,单赞牡丹花的好处。

    词云:

    名花绰约东风里,占断韶华都在此。

    芳心一片可人怜,春色三分愁雨洗。

    玉人尽日恹恹地,猛被笙歌惊破睡。

    起临妆镜似娇羞,近日伤春输与你。

    那花正种在草堂对面,周遭以湖石拦之,四边竖个大架子,上覆市幔,遮蔽日色。

    花本高有丈许,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盘,五色灿烂,光华夺目。

    众人齐赞:“好花!”

    张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气。

    秋先极怪的是这节,乃道:“衙内站远些看,莫要上去!”

    张委恼他不容进来,心下正要寻事,又听了这话,喝道:“你那老儿住在我庄边,难道不晓得张衙内名头么?

    有恁样好花,故意回说没有。

    不计较就勾了,还要多言,那见得闻一闻就坏了花?

    你便这般说,我偏要闻。”

    遂把花逐朵攀下来,一个鼻子凑在花上去嗅。

    那秋老在傍,气得敢怒而不敢言。

    也还道略看一回就去,谁知这厮故意卖弄道:“有恁样好花,如何空过?

    须把酒来赏玩。”

    分付家人快去取。

    秋公见要取酒来赏,更加烦恼,向前道:“所在蜗窄,没有坐处。

    衙内止看看花儿,酒还到贵庄上去吃。”

    张委指着地上道:“这地下尽好坐。”

    秋公道:“地上龌龊,衙内如何坐得?”

    张委道:“不打紧,少不得有毡条遮衬。”

    不一时,酒肴取到。

    铺下毡条,众人团团围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

    只有公骨笃了嘴,坐在一边。

    那张委看见花木茂盛,就起个不良之念,思想要吞占他的。

    斜着醉眼,向秋公道:“看你这蠢老儿不出,到会种花,却也可取。

    赏你一杯酒。”

    秋公那里有好气答他,气忿忿的道:“老汉天性不会饮酒,衙内自请。”

    张委又道:“你这园可卖么?”

    秋公见口声来得不好,老大惊讶,答道:“这园是老的性命,如何舍得卖?”

    张委道:“什么性命不性命,卖与我罢了!你若没去处。

    一发连身归在我家。

    又不要做别事,单单替我种些花木,可不好么?”

    众人齐道:“你这老儿好造化,难得衙内恁般看顾,还不快些谢恩!”

    秋公看见逐步欺负上来,一发气得手足麻,也不去睬他。

    张委道:“这老儿可恶!肯不肯,如何不答应我?”

    秋公道:“说过不卖了,怎的只管问?”

    张委道:“放屁!你若再说句不卖,就写帖儿,送到县里去!”

    秋公气不过,欲要抢白几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势力的人,却又醉了,怎与他一般样见识?

    且哄了去再处。

    忍着气答道:“衙内总要买,也须从容一日,岂是一时急聚的事。”

    众人道:“这话也说得是。

    就在明日罢!”

    此时都已烂醉,齐立起身,家人收拾家伙先去。

    秋公恐怕折花,预先在花边防护。

    那张委真个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

    秋先扯住道:“衙内,这花虽是微物,但一年间不知废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不争折损了,深为可惜。

    况折去不过一二日就谢的,何苦作这样罪过!”

    张委喝道:“胡说!有甚罪过!你明日卖了,便是我家之物。

    就都折尽,与你何干?”

    把手去推开,秋先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内便杀了老汉,这花决不与你摘的。”

    众人道:“这老儿其实可恶!衙内采朵花儿,值什么大事,妆出许多模样!难道怕你就不摘了?”

    遂齐走上前乱摘。

    把那老儿急得叫屈连天,舍了张委,拚命去拦阻。

    扯了东边,顾不得西首,顷刻间摘下许多。

    秋老心疼肉痛,骂道:“你这班贼男女,无事登门,将我欺负,要这性命何用!”

    赶向张委身边,撞了满怀,去得势猛,张委又多了几杯酒,把势不住,翻筋斗跌倒。

    众人都道:“不好了!衙内打坏也!”

    齐将花撇下,一赶过来,要打秋公。

    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见秋公年纪已老,恐打出事来,劝住众人,扶起张委。

    张委因跌了这交,心中转恼,赶上前打得个只蕊不留,撒作遍地,意尤未足,又向花中践踏一回。

    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叶娇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风雨恶,乱红零落没人收。

    当下只气得个秋公怆地呼天,满地乱滚。

    邻家听得秋公园中喧嚷,齐跑进来,看见花枝满地狼藉,众人正在行凶,邻里尽一惊,上前劝住。

    问知其故,内中到有两三个是张委的租户,齐替秋公陪个不是,虚心冷气送出篱门。

    张委道:“你们对那老贼说,好好把园送我,便饶了他。

    若说半个不字,须教他仔细着!”

    恨恨而去。

    邻里们见张委醉了,只道酒话,不在心上。

    覆身转来,将秋公扶起,坐在阶沿上,那老儿放声号恸。

    众邻里劝慰了一番,作别出去,与他带上篱门。

    一路行走,内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的,便道:“这老官儿真个忒煞古怪,所以有这样事,也得他经一遭儿,警戒下次!”

    内中又有直道的道:“莫说这没天理的话!自古道:种花年,看花十日。

    那看的但觉好看,赞声好花罢了,怎得知种花的烦难。

    只这几朵花,正不知费了许多辛苦,才培值得恁般茂盛,如何怪得他爱惜!”

    不题众人。

    且说秋公不舍得这些残花,走向前将手去捡起来看,见践踏得凋残零落,尘垢沾污,心中凄惨,又哭道:“花阿!我一生爱护,从不曾损坏一瓣一叶;那知今日遭此大难!”

    正哭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秋公为何恁般痛哭?”

    秋公回头看时,乃是一个女子,年约二八,姿容美丽,雅淡梳妆,却不认得是谁家之女。

    乃收泪问道:“小娘子是那家?

    至此何干?”

    那女子道:“我家住在左近。

    因闻你园中牡丹花茂盛,特来游玩,不想都已谢了!”

    秋公题起牡丹二字不觉又哭起来。

    女子道:“你且说有甚苦情,如此啼哭?”

    秋公将张委打花之事说出。

    那女子笑道:“原来为此缘故!你可要这花原上枝头么?”

    秋公道:“小娘子休得取笑!那有落花返枝的理?”

    女子道:“我祖上传得个落花返枝的法术,屡试屡验。”

    秋公听说,化悲为喜,道:“小娘子真个有这术法么?”

    女子道:“怎的不真?”

    秋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术,老汉无以为报,但每一种花开,便来相请赏玩。”

    女子道:“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来。”

    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心下又转道:“如何有这样妙法?

    莫不是见我哭泣,故意取笑?”

    又想道:“这小娘子从不相认,岂有耍我之理?

    还是真的。”

    急舀了一碗清水出来。

    抬头不见了女子,只见那花都已在枝头,地下并无一瓣遗存。

    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觉鲜妍。

    有诗为证:

    曾闻湘子将花染,又见仙姬会返枝。

    信是至诚能动物,愚夫犹自笑花痴。

    当下秋公又惊又喜,道:“不想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

    只道还在花丛中,放下水,前来作谢。

    园中团团寻遍,并不见影。

    乃道:“这小娘子如何就去了?”

    又想道:“必定还在门,须上去求他,传了这个法儿。”

    一径赶至门边,那门却又掩着。

    拽开看时,门首坐着两个老者,就是左近邻家,一个唤做虞公,一个叫做单老,在那里看渔人晒网。

    见秋公出来,齐立起身,拱手道:“闻得张衙内在此无理,我们恰往田头,没有来问得。”

    秋公道:“不要说起,受了这班泼男女的殴气。

    亏着一位小娘子走来,用个妙法,救起许多花朵,不曾谢得他一声,径出来了,二位可看见往那一边去的?”

    二老闻言,惊讶道:“花坏了,有甚法儿救得?

    这女子去几时了?”

    秋公道:“刚方出来!”

    二老道:“我们坐在此,好一回并没个人走动,那见什么女子?”

    秋公听说,心下恍悟道:“恁般说,莫不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

    二老问道:“你且说怎的救起花儿?”

    秋公将女子之叙了一遍。

    二老道:“有如此奇事,待我们去看看。”

    秋公将门拴上,一齐走至花下,看了连声称异道:“这定然是个神仙,凡人那有此法力!”

    秋公即焚起一炉好香,对天叩谢。

    二老道:“这也是你平日爱花心诚,所以感动神仙下降。

    明日索性到教张衙内这几个泼男女看看,羞杀了他。”

    秋公道:“莫要!莫要!此等人即如恶犬,远远见了就该避之,岂可还引他来。”

    二老道:“这话也有理。”

    秋公此时非常欢喜,将先前那瓶酒热将起来,留二老在花下玩赏,至晚而别。

    二老回去一传,合村人都晓得,明日俱要来看,还恐秋公不许。

    谁知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因见神仙下降,遂有出世之念,一夜不寐,坐在花下存想。

    想至张委这事,忽地开悟道:“此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故外侮得至。

    若神仙汪洋度量,无所不容,安得有此?”

    至次早,将园门大开,任人来看。

    先有几个进来打探,见秋公对花而坐,但分付道:“任凭列位观看,切莫要采便了。”

    众人得了这话,互相传开。

    那村中男子妇女,无有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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