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悲伤逆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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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地面上。

    安静地躺在满地闪闪发光的玻璃残渣上。

    我并没有感觉到痛。

    也没有感觉到失望。

    只是身体里开始长出了一个旋涡。

    一天一天地发育滋生起来。

    01

    人的身体感觉总是在精神感觉到来很久之后,才会姗姗来迟。

    就像是光线和声音的关系。一定是早早地看见了天边突然而来的闪光,然后连接了几秒的寂静后,才有轰然巨响的雷声突然在耳孔里爆炸开来。

    同样的道理,身体的感觉永远没有精神的感觉来得迅速。而且剧烈。

    一定是已经深深地刺痛了心,然后才会有泪水涌出来哽咽了口。

    天边拥挤滚动着黑里透红的乌云。落日的光渐渐地消失了。

    十分钟之前,各种情绪在身体里游走冲撞,像是找不到出口而焦躁的怪物,每一个毛孔都被透明胶带封得死死的,整个身体被无限地充胀着,几乎要爆炸开来。

    而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消失干净,连一点残留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而在下一个刻汹涌而来的,是没有还手之力的寒冷。

    湿淋淋的衣服像一层冰一样,紧紧裹在身上。

    乌云翻滚着吞噬了最后一丝光线。

    易遥呼了口气,像要呵出一口冰碴来。

    02

    靠近弄堂的时候就闻到了从里面飘出来的饭菜香。

    街道边的灯光陆续亮起来。

    暮色像窗帘般被拉扯过来,呼啦一声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易遥弯下身子锁车,目光扫过放在齐铭车子后座上的那个精致的盒子。

    “送人的?还是别人送你的啊?”易遥指了指齐铭的后座,问道。

    “这个?哦,顾森湘给我的,上次我们一起数学竞赛得奖,领奖的时候我没去,她就帮我一起拿了,今天在办公室遇见她,她给我的”,齐铭拿着盒子晃了晃,里面发出些声响来,“听说还是一个小水晶杯,嘿嘿。”

    齐铭把车靠在易遥的车旁边,弯下腰去锁车。“上次我没去领奖,因为少年宫太远,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不过顾森湘也不知道,她也是搞了半天才到那里,结果颁奖礼都已经开始了。呵呵。”

    齐铭直起身子,拿着盒子翻转着看了一圈,摇摇头,“包这么复杂干吗啊,你们女孩子都爱这样,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易遥心里某一个暗处微微地凹陷下去,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脚,缓慢地踩在柔软的表面上。

    “女孩子的心一点都不复杂”,易遥抬起头来,半张脸被弄堂口的灯光照得发亮,“只是你们有时候想得太复杂了,有时候又想得太简单了。”

    齐铭露出牙齿笑起来,指指手上那个东西,“那这个是简单还是复杂啊?”

    易遥微笑着歪过脑袋,“她既然包得这么复杂,我看你就不要想得太简单了吧。”

    齐铭摊了摊手,脸上是“搞不懂”的表情。末了,又回过头来面向易遥,“今天还没问你呢,怎么搞成这副样子?”说完抬起手,摘掉易遥头发里的东西。

    易遥扯过车筐的书包,说,“我书包掉池子里去了,我下去拣,结果滑倒了。”

    “哦,这样。”齐铭点点头,朝弄堂里走去。

    易遥在他背后停下脚步。

    脸上还是微笑的表情,但是眼眶依然不争气地慢慢红起来。

    那种说不上是生气还是被触动的情绪,从脚底迅速地爬上来,融化了每一个关节。让易遥全身消失了力气。只剩下眼眶变得越来越红。

    ——为什么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会点点头就相信呢。

    易遥揉揉眼,跟上去。

    老远就看到李宛心站在门口等齐铭回家,还没等齐铭走到门口,她就迎了出来,接过齐铭的书包,拉着他进门,嘴里叨念着“哎哟祖宗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饿不饿啊”之类的话。

    易遥动了动嘴角,脸上挂出薄薄的一层笑容来。

    齐铭回过头,脸上是无奈的表情,他冲她点点头,意思是“呐,我回家了。”易遥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向自己家的门。

    从书包里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里才发现拧不动。

    易遥又用力地一拧。

    门还是关得很紧。

    屋子里并不是没有人。易遥听见了被刻意压低的声响。

    那一瞬间,所有的血液从全身集中冲向头顶。易遥把书包丢在门口,靠着门边坐了下来。

    03

    “爸又没在家?”

    “他啊,还在饭店里,忙死了”,母亲从微波炉里拿出刚刚转热的红烧肉,“你快点吃。”

    齐铭刚在饭桌边上坐下来,手机就响了,齐铭起身去拿手机,李宛心皱着眉头宠溺地责怪着:“哎哟,你先吃饭好伐,不然又凉了呀。”

    齐铭翻开手机盖,就看到易遥的短消息。

    易遥听见开门声,抬起头,看见齐铭换了软软的白色拖鞋站在他家门口。他伸出手朝向自己,手臂停在空中,他的声音在黄昏里显得厚实而温暖,他冲易遥点点头,说,先来我家吧。

    易遥抬起手,用手背擦掉眼眶里积蓄起来的眼泪,从地上站起来,拣起书包朝齐铭家门口走过去。

    换了鞋,易遥站在客厅里,因为衣服裤子都是湿的,所以易遥也不敢在白色的布艺沙发上坐下来。

    齐铭在房间里把衣柜开来关去,翻出几件衣服,走出来,递给易遥,说,你先进去换上吧,湿衣服脱下来。

    李宛心自己坐在桌子边上吃饭,什么话都没说,夹菜的时候把筷子用力地在盘子与碗间摔来摔去,弄出很大的声响来。

    易遥尴尬地望向齐铭,齐铭做了个“不用理她”的手势,就把易遥推进自己的房间,让她换衣服去了。

    易遥穿着齐铭的衣服从房间里出来,小心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齐铭招呼着她,叫她过去吃饭。话还没说完,李宛心重重地在嘴里咳了一口痰,起身去厨房吐在水斗里。

    齐铭回过头去对厨房里喊,“妈,拿一副碗筷出来。”

    易遥倒吸一口冷气,冲着齐铭瞪过去,齐铭摆摆手,做了个安慰她的动作“没事”。

    李宛心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出来,她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低着眼睛自顾自地吃着,像是完全没听到齐铭说话。

    齐铭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起身自己去了厨房。

    出来的时候,齐铭把手上的碗和筷子摆在自己边上的位置,对易遥说,“过来吃饭。”

    易遥看了看李宛心那张像是刷了一层糨糊般难看的脸,于是小声说,“我不吃了,你和阿姨吃吧。”

    齐铭刚想说什么,李宛心把碗朝桌子上重重地一放,“你们男小伙懂什么,人家小姑娘爱漂亮,减肥懂伐,人家不吃。你管好你自己吧,少去热脸贴冷屁股。”

    易遥张了张口,然后什么都没说,又闭上了。她把换下来的湿淋淋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塞进书包里,一边塞,一边把衣服上还残留着的一些水草扯下来,也不敢丢在地上,于是易遥全部捏在自己的手心里。

    李宛心吃完,坐到易遥边上去,易遥下意识地朝旁边挪了挪。

    李宛心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打开,新闻联播里那个冰冷的男播音员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来。

    “怎么不回家啊?”李宛心盯着电视,没看易遥,顺手按了个音乐频道,里面正在放《两只蝴蝶》。

    “钥匙忘记带了。”易遥小声地回答。

    “你妈不是在家吗?刚我还看到她。”李宛心把遥控器放回茶几上,用心地听着电视里庸俗的口水歌曲。

    “可能出去买东西去了吧。”易遥不自然地用手抠着沙发边上突起的那一条棱。

    “下午不是来了个男的吗,有客人在家还出门买什么东西啊?”李宛心似笑非笑地咧开嘴。

    易遥低下头去,没再说话了。

    过了会儿,听见李宛心若有若无地小声念了一句,“我看是那个男的来买东西了吧。”

    易遥抬起头,看见李宛心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心里像是漏水一般迅速渗透开来的羞耻感,将那张脸的距离飞快地拉近。

    拉近。再拉近。

    那张脸近得像是贴在易遥的鼻子上笑起来,甚至像是可以闻得到她嘴里中年妇女的臭味。混合着菜渣和廉价口红的味道。

    易遥突然站起来冲进厨房,对着水斗剧烈地干呕起来。

    齐铭突然紧张地站起,正想冲进厨房的时候,看到了母亲从沙发上投射过来的锐利的目光。齐铭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有多么的不合时宜。

    齐铭慢慢坐下来,过了几秒钟镇定下来,抬起脸问母亲,“她怎么了?”

    李宛心盯着儿子的脸看了半分钟,刚刚易遥的行为与儿子的表情,像是一道有趣的推理题,李宛心像一架摄像机一样,把一切无声地收进眼里。

    她面无表情地说:“我怎么知道,恶心着了吧。这年头,恶心的事儿多了。”

    04

    城市的东边。更加靠近江边的地方。

    从江面上吹过来的风永远带着湿淋淋的水汽。像要把一切都浸泡得发黄发软。

    接近傍晚的时候,江面上响着此起彼伏的汽笛声。

    顾森西把车速放慢,静静地跟在顾森湘旁边骑。风把他的刘海吹到左边,又吹到右边。

    “头发长啦。”顾森湘回过头,对弟弟说。

    “嗯。知道了。那我明天下午去理发。”顾森西回过头,露出牙齿笑了笑。

    红灯的时候两个人停下来。

    “姐,你今天怎么那么晚才回家啊?”

    “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说是新的数学竞赛又要开始了,叫我准备呢。”顾森湘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

    “真厉害啊……”顾森西斜跨在自行车上,把领带从衬衣上扯下来,随手塞进口袋里,“这次肯定又拿奖了吧。”

    顾森湘笑了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了句“啊这么晚了”,然后就没说话了,焦急地等着红灯变绿。

    骑过两条主干道,然后左拐,就进入了没有机动车的小区。

    骑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顾森西突然想起来,“哦,昨天妈妈的那个杯子不是摔坏了吗,要去帮她再买一个吗?”

    “哦对哦,昨天摔碎了。”

    “姐……我身上没钱。”

    “好,那我去超市买,你先骑回家,免得妈等急了。”

    顾森西点点头,用力蹬了两下,车子就一个拐弯看不到了。

    顾森湘看着弟弟笑了笑,然后掉过龙头往小区边上的超市骑过去。

    顾森西掏出钥匙,还没来得及插进锁孔,门就突然从里面拉开来。

    是妈妈打开的门,她急迫的表情和那半句“哎哟怎么现在才……”在看到门口是顾森西的时候迅速地垮了下去,她把头探出门外朝走廊里看了看,然后回过身来,皱着眉问顾森西:“你姐姐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姐姐在后面,”顾森西弯下腰换拖鞋,“马上就到。”

    他走进客厅里,把书包从肩膀上卸下来,朝沙发上一扔。

    “回来啦,”父亲抽着烟从房间里出来,“那快来吃饭。等你们两个,还以为你们有什么事呢。”

    桌子上摆着平常的几道菜,不算丰盛,却也不简单。

    顾森西摸摸肚子,拿起碗朝嘴里扒饭。

    父亲从柜子里拿出那瓶喝了一个月都还没喝完的白酒,倒了一小杯,也坐下来,夹了一颗盐水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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