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一三回 省躬殿戾主探痴妃 坤宁宫贤后解禁闭-《大明王朝妙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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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元璋微闭双眼,努力克制满心怒气,道:“毕竟二十几年夫妻,你与朕纵有万般恩怨,皆应视如烟消才是。”

    碽妃丢了手中之笔,反问道:“敢问皇上,凭您那砚台大个心胸,会烟消何处啊?”

    “放肆!”朱元璋大怒。

    碽妃转身轻视一笑,故意欠身施了一礼道:“贱婢忤逆欺君,肯请皇上尽早将贱婢赐死。”

    “你……”朱元璋指指点点地骂道,“瞧瞧你这身下作骨头!”

    碽妃反倒趾高气扬道:“皇上得知妾身下贱已非一日两日,又何必留我这条贱命污了天目?”

    “妾身?”朱元璋哼声冷笑,指着她的面门怒斥,“亏你还知是朕的女人!你身为皇妃,却不忠守妇道,可还知那贞洁二字如何写的?身为人母,却因痴迷淫词邪文里那般风月而漠视母仪体统,可知这廉耻二字又作何解?”

    此言一出,直戳碽妃心窝。却不知她哪来那般傲人的骨头,硬挺着身板,全然一副视死如归之态。细看之时,又见她两眼含泪,欲下而不能。旋即冲他吼道:“那都是拜你所赐!”

    朱元璋在她眼前踱着步子,来回数落道:“你口口声声说是朕污了你名节,而你又何尝自省过那些无耻之事?”

    碽妃双手垂落,瞪起泪眼狠狠地盯着他,怨恨道:“你是皇上,是非真假全凭你那舌头翻覆。”

    朱元璋在她面前住了脚,一手背于腰后,一手朝其指点中又颤抖了半晌,“好……好……如此说来,你说是朕成心栽脏与你?”

    “难道不是?”

    朱元璋一通抖,满脸无计可施之状,旋即瞪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斥问:“你来告诉朕,当年你对那陈理可曾动心?”

    陈理,此前众僧道云集城固县嵩山寺时,打道士席应真口中曾有提及——那人本是元末枭雄,汉王陈友谅次子。十八年前,陈友谅战死于鄱阳湖,其长子陈善被俘,陈理在当时太尉张定边护送下从都城江州逃至武昌袭位称帝,时年虚岁十三。一年后,朱元璋亲征武昌,城陷,陈理受降。朱元璋念其年幼且天资聪慧,颇具才貌,非但未杀,且将其带回应天抚养。又四年,朱元璋登基称帝,封其为归德侯,其上下三代逝者皆被追封。

    此间,陈理常以诗文称颂圣主之名出入于当时碽妃处所,因其年纪仅比碽妃小五岁,且二人志趣相投,之后交往便越发频繁。然而十年前岁初,朱元璋却突然以陈理德行有欠教化,特命人将其遣至姑苏灵应宫交由当时有“再世李耳”之称的席应真教导。未出三月,朱元璋再度下旨,以其“易受小人蛊惑而怨言不绝,不思隆恩而负义叛道”之说遣居高丽。时年,二十有二。

    陈理离开大明半月后,某日,朱元璋召碽妃于省躬殿问话,当日便又以不明之由突下旨意封锁省躬殿,将碽妃禁足其内。当时,碽妃之子燕王朱棣已年过十二,周王朱橚未满十一,皆被送往中都凤阳行宫,分别交由崔惠妃和孙贵妃抚养。

    话说此刻,被朱元璋那一问,碽妃当即将脸转向了一旁,不去看他。

    但见朱元璋攥紧拳头,恨言恨语道:“那时,若不是棣儿将那陈理给你的书信交于朕手,怕是朕至死都难知道——在你这看似高贵温婉的皮囊里,包裹着何等下贱的骨头!”

    此时,碽妃已泪流满面。

    见她那般模样,朱元璋捶胸顿足,泣声骂道:“这些年,朕暗将这满腔真情,全都倾注于你一人身上,而你竟是如此以慰朕心?”辗转之间,朱元璋已步至案前,指着书案上砚台哭笑不得地质问,“方才听你以这小小的砚台比作朕之心胸。试问连平生爱之人都如此辜负朕心,朕此生还敢置信几人?”话音落时,那方砚台也已落了地。随即只见他戳起自己的心窝,又指对方的胸口道,“朕之心胸若如你所喻,岂会纵容你至今?又岂会任由那陈理苟活至今?你这良心都被狼吞狗食了吗?”

    碽妃哭喊道:“别说了!”

    “是!就算朕未拿到你与那陈理的实处,但你心在何处朕岂会不知?如今你我两个皇子皆已身为人父,而你已是身为祖母之人,还不死心吗?”朱元璋说话间目光移向了悬在眼前的一幅书作,那上头书写的是北宋秦观的《鹊桥仙》,朱元璋看得一声苦笑,指着当中的词句嘲骂,“你看看——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一幅刚览过,他又转头指向案角上一张正在晾墨的《月满西楼》故作深情地嘲诵,“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读到此处,他顿时抓起那画,又回身扯了几幅撕了又撕,团了又团,摔了又摔,踩了又踩,“这就是你那颗淫意泛滥的贞洁之心!”

    碽妃泣不成声,却奋力哭喊道:“是!我这辈子只念他一人!你杀了我吧!”

    她这席话顿时激得朱元璋怒不可遏,瞬间如同发了疯的恶魔一般,只见那额头青筋暴涨,颈上血脉突起,斗大的双眼寒光似刀,血红的面门状如烧透的铜簋。猛冲过去死死掐住了碽妃的脖子,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个荡妇,朕这就成全了你……”

    却说碽妃面对那般暴戾并未作任何挣扎,只是垂着双手凝视朱元璋一眼,渐渐闭了眸子,静静流下两行泪水。朱元璋盯着那张花容渐逝的脸庞,半晌渐渐恢复了理智,随即又将其猛地摔倒在地,放下狠话:“朕会放旨高丽,就说你秽乱宫廷,尽失两国体面,如今已施铁裙之刑处死……即刻褫夺朕所赐你族门‘碽氏’之姓,废为庶民,暂留族人性命以观后效——你若敢死,朕必屠门!”

    碽妃闻此痛不欲声。

    朱元璋背过身去,不再看她。而眼中已浸满苦泪,言语越发冰冷:“也教那姓陈的畜牲尝尝平生贪念之人,如此下贱是何等滋味!”

    “你……”

    朱元璋凝眉闭目,心如刀绞,却以冷言掷地:“至于你……只要朕有生一日,就关你一日。朕会日日打这省躬殿外经过,守望着你,也折磨着你……”至此,他已泪湿衣襟。

    但见他迟疑片刻,拂袖而去。只抛下碽妃盯着他那背影撕心地呜咽。

    至此,且看作者一席《情终叹》:

    『对面独寂落,爱恨两成魔。

    明知那般求不得,耗将此生销磨。

    从来人未远,心似千山隔。

    都只为缘深情太薄,或是怨深情太多。

    终是难舍,说爱又如何?

    却道难得,欲恨其奈何?

    为舑(3)这心头苦果,都将眉头深锁!』

    与此同时,另一头,坤宁宫东梢暖阁。

    朱福正为的马皇后揉捏肩膀,说道:“娘娘,要不小的吩咐他们先把晚膳呈上来,您多少先用些——等皇上忙完政务,只怕还得些时候呢。”

    马皇后微闭着双眼,不难看出,明显有些疲累。但见她慢声慢气道:“他哪是去忙什么政务啊?”

    “庆公公不是说了吗?皇上尚有政务未完……”

    “你呀……皇上若真是在忙政务,怎会不让庆童在一旁照料?”

    “说的也是。那您说皇上能去哪呢?”

    “定是又攒了一肚子不快,这会子自行消受呢。”

    “您说皇上也是,若有何不快,回来跟娘娘您说说不就痛快了?为何偏搁心里闷着呀?”

    马皇后淡然一笑,道:“傻孩子……这人哪,并不是任何时候,任何苦闷都能对人说的。”

    朱福满脸不解,道:“小的就会把所有心事都说给娘娘听啊。”

    马皇后一手伸向肩头,在朱福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慰然一笑道:“那是因为你还没遇到难言之事。”

    二人正说着,只听暖阁外有人唤了一声“皇上”。朱福闻声忙畏首立在一旁恭迎。

    马皇后抬眼望去时,只见朱元璋一脸阴郁地跨进门来,在暖炕上着了座。马皇后瞧见那般神情却视若无睹,回头吩咐朱福:“去端盆热水来,半个时辰后上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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