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七回 子午道中圣僧救女 绝尘台下怪道识人-《大明王朝妙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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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毕,宗泐戴上斗笠,抱着那婴孩起了身,正欲举步前行时竟听得山谷之中响起了方才路上所遇那老樵夫的悠腔清唱,细听词牌,乃是一支《卜算子》。词中唱道:

    『生身已如棋,步步天地局。

    随缘兜转是命盘,皆在定数里。

    聚散终有时,来去自有期。

    若是缺他少了你,怎成一出戏?』

    ……

    言转另一头,城固县,上元观镇。

    远远望去,平原小村,木楼错列。镇西一高冈之上,松柏簇掩一座傍山的庙宇,与这小镇人家隔河相对。

    却说,河岸一头,缓缓驶来一马车。车到滩上,车夫便收了缰绳,车马驻脚后,一青衫男子掀了轿帘先行落了地,随后便转身引着轿中一女眷下得车来。

    这二人正是前一日贾氏于张骞墓前邂逅的那一对夫妇,男子名唤景清,女子家姓萧氏。

    夫妻俩下车之后,只见景清朝车夫交待了两句,便转头牵着妻子的手踏着河中的渡石朝对岸跨去。稍顷,二人渡了那河,便到了嵩山寺的石阶下。

    景清笑眼望了萧氏,指着那寺庙道来:“此地便是袁相士所说的嵩山寺。”

    萧氏静静一笑,略见打趣地说:“瞧你那般兴致。这秦地僧庙如云,哪个不能烧香?何处不能拜佛?偏偏要打真宁行上数百里奔这孤庙而来。”

    景清笑了,衷诉道:“娘子此言差矣。可还记得半月前那袁相士之言?”

    萧氏朝他瞪着眼睛叹气,道:“记得……那疯道人的妄语你也信得?”

    “万不可这么说。娘子可知那袁相士是何来历?”

    “知道,那人不是叫袁珙吗?人称柳庄居士。这一路你都说了三遍了,也不瞧瞧,他举止疯癫,满口荒唐话语,哪有一点居士样子?”

    景清摇头,牵起萧氏的手,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细细道来:“娘子此言差矣。那袁廷玉本是前朝翰林阅官袁士元之子,其先祖乃是大唐第一相士袁天罡。传说此人生来即有异禀,后又于海外洛伽山(6)遇异僧授与天目识人之术……至今被其所相之人,无一谬判。”

    萧氏瞥他一眼,道:“亏你一介书生,还信得这等诓语。那疯道人说夫君他朝大考定会跻身‘三鼎甲’之列,这话我倒是爱听,可末了偏要臭熏熏补上一句‘日后如不能审时度势,必招灭族之祸’听着就觉秽气!”

    景清摆手,道:“嗳……想来那人倒是个言直性爽之人。言中轻重,只当警言策行就是。”

    “知道了……那人不是说今日你我来此庙祝祷,定能得神佛垂怜赐一孩儿吗?真如其所言,我便信他。如若不然,看小女子不一把火烧光他须发。”

    景清当了真,忙劝说:“娘子久患心疾,切勿动气。就算此言落空,我等姑且只当是游历山水,不也是件赏心乐事?”

    萧氏住了脚,笑说:“真是拿你没法子。为妻不过说说而已,夫君何时见我使过泼腌?”

    言到于此,二人已踏上寺前高台,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五步外有一青石板,石板长约三丈,宽有一丈,厚有三寸,纵架于拦在寺前的一道莲池上。石板两侧清涟摇漾,白莲盛放,偶有几枝已结出莲蓬来。莲叶间,锦鳞戏逐,乐然成趣。

    从此处望进寺院,只见青砖围墙一古刹,三殿自北朝南下。正闻寺里辰钟响,声声遥与风铃话。

    二人再进一步,萧氏正欲举步踏上青石,却被景清拦住。朝着景清着眼之处看去,只见那青石板上雕有文饰。

    环而细视,只见青石四边雕有千“卐”符。沿着下方的“吉祥云海相”,几枝浮雕的莲花叠于其上,顺着雕花向前再望,只见自右至左,刻有阴文词句,见字迹形态,似有大唐名士颜真卿笔工之气。

    单说这词句,题为《绝尘台记》(7),记中述:

    『风过林梢,云过寒塘,风云变幻,际遇无常。人之于世,生之于亡,人生如是,形色匆忙。

    寻道而来,觅道而往,寻寻觅觅,道阻且长。是也难留,非也难挡,是是非非,未结青黄。

    望苍山,葬了黎民葬公王,原来贵贱同一堂。观沧海,荡尽清明荡迷惘,终是真假两茫茫。

    刀剑舞,干戈狂,折戟沉沙处,尸骸傍一旁。恨水冷,怨气凉,油尽灯枯时,血泪一行行。

    古来千般事,究来只一桩,得与失,费思量。今日绝尘去,皮囊做行囊,空空然,不相望!』

    文末落款:兴元甲子岁初,清臣绝笔。

    观到此处,景清大叹:“果真是文忠公颜真卿之真迹!”

    萧氏随之一阵错愕,问到:“看文中所抒之情,甚是悲烈彻悟,怎可能是那般慷慨之士所述?”

    “娘子不知,这‘清臣’乃是颜真卿生时字号。那‘兴元’本是大唐代宗时所用年号。正是那年,文忠公被奸相卢杞陷害遣赴叛将李希烈部,当年八月不幸被其杀害。那文忠公本就是我秦地之人,想是赴义之前,就已看破时局,料定后来之祸。看此文,定是其寻机回乡诀别时,路经此庙所留绝笔。”

    夫妇俩说到此处,忽听身后有人哈哈大笑道:“景解元如不审时度势,难说将来不会步那颜真卿的后尘!”

    二人回头时,那人已差三五阶步上台来。只见他身高五尺,已近半百模样,圆脸阔额,吊梢眉,獐鹿眼,青牛鼻子,八字须,下巴上一绺花白三寸髯,两只耳朵似是金莲底子顶头尖。这人本就是一副世上难见的奇人相,外加一顶青布巾子罩头探出几丝絮发来,身着皂色得罗,琵琶袖里叉手抚肚抱着怀。

    此人正是先前这夫妇二人谈及的相士袁珙。萧氏听了方才那话气不打一处来,似笑非笑地朝他调侃说:“疯道人,小女子正等着烧光你须发呢。”

    景清忙低声示意道:“不可无礼。”说罢,揖手朝袁珙施礼,“袁相士,晚生这厢有礼了。”

    袁珙一声爽笑,在景清合揖的手上拍了一巴掌,说到:“罢了吧,你这一拜怕是会折了老夫的运数。”

    萧氏气嚷道:“你这疯道人!又是满口胡言!”

    景清拦道:“娘子,莫要造次。”

    袁珙却大笑,道:“你这娘子性情爽直,不像书生你,掬泥太多反倒箍了头脑。”

    景清挠头憨笑,道:“晚生受教。”

    袁瑛摆了手,指着那青石板道来:“景解元可知那‘绝尘’二字是何意?”

    “晚生愚拙——看字面似是‘一朝看破,绝尘而去’之意。”

    “也不尽然呐……那颜真卿纵然看破,释然即可,却为何以文字言表示人,又为何被人刻上石台,架于被这方塘阻断的去路之上?”

    萧氏道:“一块‘垫脚石’而已,能有什么说道?”

    袁珙摇头,道:“非也……这分明就是在以那颜真卿的彻悟警示后来之人。绝尘,绝尘,人逢绝路,当学会变通,绝不可步其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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