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五回 逐月楼下妻论胡姬 凤游阁偏房受宝冠-《大明王朝妙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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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四目相交时,这头的周嬷嬷对其暗施了眼色,其间又不声不响地将脸子朝门外一甩,那头的赖婆子便似是心领神会一般,回头又在鸢儿袖上轻扯两下,随后便装作一副内急模样捂着肚子朝外指去。

    “你个老脓包,总有放不完的坏水儿。”鸢儿一面低声笑骂,一面朝外一摆手,“快去吧,别脏了裤子,坏了新宅风水。”

    赖婆子朝鸢儿胳膊暗拧一把,低声骂了句“死丫头”随即溜溜去了。

    此刻,竹林院中一座临水的厅堂里灯火异样明亮。檐角下锦灯摇映,门窗里灯花摇影,直映得门前石栏下的池水灯辉摇漾。

    此堂名唤“静妙”,地处碧水清幽之境,自是名副其实。

    堂内,徐达与朱棣正隔着一张以整块的金丝楠木根雕成的七星嵌宝茶海相对而坐。

    一侧,朱元璋下赐宫婢洪嫣正为他二人侍茶。

    朱棣细细打量她的模样,凝眉之中若有所思。而这一神色却被坐在对面的徐达看得丝毫未落。于是他笑问:“燕王可是觉着此女眼熟?”

    朱棣讶然,问道:“可是母后身边的侍婢?”他拍起脑门苦想,“名唤……洪……”

    “回王爷,小的名唤洪嫣。”这侍婢欠身,婉然笑答,眉眼儿里却含几分羞涩。

    “对,你瞧本王这脑子,真是块烂坷垃。”朱棣一面妄自菲薄,一面捏起茶盏滋溜一口茶汤。

    徐达眼睛瞄着朱棣,心中却暗作思量。旋即拉起长腔道:“皇上与皇后娘娘体恤下臣,不仅赐与老夫这等豪宅府邸,就连娘娘可心的仕女都……”他刻意留了半截子话儿,引朱棣自行回味。随即又抱拳举目头上三尺,“我徐家唯能世代尽忠以报天恩呐……”

    朱棣听闻,则顺水推舟,捊着那话说道:“常听父皇念道,当年盟誓之臣,唯岳父最为忠义,因而最得父皇置信。而今还看,满朝旧臣,独岳父圣恩日隆,此中自有道理。”

    “满朝旧臣,独岳父圣恩日隆。”这话倒颇耐人寻味,说得再通透些:当年那些旧臣,除您老之外还剩几人?旧部之人多半不得好死——一个泥窝里的鱼,大都成了浮尸烂骨,仅存的几条,后福难料啊。”

    此中深意,徐达已然参透八九。于是当即一笑,顺彼言而表此意,干脆明作敲打:“说到底,正应了那句老话,木不斜生心自直,斜生自有倒头时。别个不说,就说那胡惟庸,他若坐得端正,何来倒台?这君王待臣子,好比老父对儿子,只辨忠孝。”他说着,竟朝洪嫣一笑,“洪焉姑娘,可是这个理?”

    突来一问,顿使洪嫣一怔,旋即莞尔一笑道:“国公之言譬如洪钟,力道入心。”

    此言一出,直引得徐达和朱棣相继放声大笑。

    朱棣明白,徐达那席话分明是在告诫他:老夫立场,绝对鲜明。此心所向,坚贞不移。无论你此来是何目的,心中有何盘算,都应就此打住。否则,他又岂会从一开始就借侍茶为由拿洪嫣来“挡道儿”?

    这姜果真还是老的辣——辣得呛肺,更呛心。

    至此,朱棣渐知:来日若想借徐达之力得道,恐多半是条绝路。然,迎头碰壁便作退缩又岂能是王者骨气?因而又想:对于眼前这块磐石,仍需勤下滴水之功。至于那被徐达拿来作障的洪嫣……两家院子一堵墙,终归谁家还两说呐。他这般谋算着。脑子里渐渐生出一套“双管齐下”的路数来。

    可无论如何,眼下这出戏还是得唱个圆满不是?于是,便顺势再饮一口茶,并刻意细细回味一番,转而笑赞说:“这茶经洪嫣姑娘着手一煮,其中的滋味倒是越发香醇了。”说着又望向徐达。

    徐达笑而未语,自顾慢饮,闭目回味。

    洪嫣目露一丝浅笑,欠身施礼道:“王爷谬赞,洪嫣好生侍候便是了。”

    ……

    花开三朵,再表一枝。

    魏国公府东园,凤游阁。

    此处乃是徐达偏房谢氏住处,西邻府主书房“一览阁”,南接随行小憩之所“老树斋”。今日乔迁之时,谢氏首选此院。原因有三:一者,此院距离徐达书房最近;二者,院中种植了一株名唤“绛纱笼玉”的绝品牡丹花王,且闻皇后宫中盆栽之株本出于此;三者,满园房舍此阁最大,且名“凤游”,当有“有凤来仪”之意。

    谢氏,名唤谢翠娥,是个出了名的狂傲善妒之辈。其父谢再兴早年不仅为朱元璋麾下大将,而且为其亲家。当时,朱元璋亡兄之子朱文正已娶谢氏长姐谢翠嫦为妻。为攀高附上以固家族地位,曾有意将谢氏配与当时身为吴王的朱元璋。为此,本就自诩女中凤种的谢氏也一直对此心心念念,巴望有朝一日能尊享显贵。谁料,十七年前,朱元璋竟于谢再兴出征之时,将谢氏许与时任中书省左相的徐达为偏妻。此番举动着实惹恼了劳苦功高且又脾气火暴的谢再兴,于是其一怒之下倒戈叛降了朱元璋的劲敌张士诚,并一再领兵来犯,结果兵败被斩。随后,谢再兴五个儿子以及其弟谢五均被生擒,惨遭活剐。谢氏一族,终被屠门。独翠嫦与翠娥姐妹赖夫君情面,苟全活命。

    故此,打那时起,谢氏便对朱元璋怀恨在心。直至八年前,她偶然截了刘伯温暗中写与徐达的一封密信,据此相挟,性子便越发乖戾起来。终致一日,徐府大乱,其子胎死腹中、徐达正妻张氏身中巨毒暴毙,便更凭可怜之身钻了可趁之机一跃成为府上女主,至此更是飞扬跋扈。

    此时,凤游阁内堂里,正是遍地狼藉。谢氏正朝一个跪在座墩旁的丫头身上抬脚蹬去。

    那丫头伏地呜咽时,又见她抓过桌上一只杯盏,径将里头茶水泼向对方面门。顿时,茶汤泪雨混流成河,使人不觉心生怜悯,倍感嫉恶如仇。

    “啊!”丫头再度凄声惊叫,谢氏手中的茶杯已然在其脚边摔个瓷片四射。于是她赶忙爬向其脚边哀求,“夫人饶命,都是小的不好……””

    谢氏猛朝她一啐,指其眉眼儿大骂:“你们这些小娼妇!没一个顺坑屙溺的种儿。”抬手又死死狠揪那丫头发髻猛地摇撼,唾沫星子肆意飞溅,“驴交马媾的贱金沟!”一时间,邪火儿脏词儿泼洒一地。甩手时,直把那丫头㧐个仰面朝天,“扑通”闷响。

    那丫头实在屈辱难堪,故而又扒腾起身子冲她声泪交加道:“夫人搁外面招了邪魔,便拿着软砸绞棍。当真是娘儿们里的好汉,大可再寻那盐咸醋酸的本主儿去死磕,犯不着拿我个下人作贱!”接着,又是一通呜咽。

    对方一席话,正中谢氏心门。直激得她两眼怒火,愤然起身欲朝其扑去:“反了你个死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夫人!夫人!”这节骨眼儿上,赖婆子钻进屋来,忙将她死死抱住,“夫人,您这般金贵之人,犯不着被这小蹄子脏了手脚。我来……”说着,回手便抡向那丫头一巴掌,当即便是一声脆响。

    “姑母!”丫头捂着碳灼一般的脸面哀号。

    “你个死丫头,还不快向夫人认错?”赖婆子一面朝小丫头挤眉喝斥,一面推着谢氏落座周旋,“夫人消消气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鹬儿她年幼不懂事,自落胎包就爹死娘亡的,自然缺少教养,夫人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跟她计较……”言至于此,这婆子顿时老泪纵横,可那脚跟儿却暗朝鹬儿磕去,示意她赶紧赔罪告饶。

    可鹬儿听赖婆子提及其爹娘来,只顾着捂脸哭丧,声泪越发凄怆。

    “我早就瞧她是个虼蚤耙子扫把星,不想今日,竟跟那些贱货一道儿拔锅攮灶地呛我呀……”谢氏横着膀子指其怒泄满腔怒气。

    赖婆子忙挽其臂,巧言虚乎:“鹬儿本是咱自家蹄子,怎敢胳膊肘子朝外拧?她素日里常跟我说,打进府来,全府上下数夫人待咱娘儿们最亲,这辈子就算当牛做马,也要报夫人恩情呢。”

    谢氏听她这般说辞,便也信以为真。当即打鼻孔里倾泻出一股气来,指着鹬儿骂道:“死丫头,还算你那良心没被狼吞狗食喽。”说着,一屁股拍在坐墩上,朝向赖婆子甩甩手。

    赖婆子会意,忙朝鹬儿卜楞一脚,“死丫头,还不快去拿帚子来拾掇拾掇?”见鹬儿坐在地上哽咽,又是一声大喝,“快去!犯宁的东西。”

    这一喝,直惊得谢氏顿抚心窝,骂道:“你个死老鸹,吓死我了!”

    “都是老身不好,夫人莫惊,夫人莫惊……”赖婆子一边抚弄其背,一面回头又向鹬儿抛去两眼厉色。鹬儿见她那般嘴脸,便爬起身来,怨恨相加地去了。

    谢氏横着眼,直至盯她步出门去,方转过头来问道:“那贱货可是去了逐月楼?”

    赖婆子忙拍马答对:“夫人真是料事如神,这会子尚与三夫人说得热乎呢。”

    “可曾听见她们说了什么?”

    赖婆子抖开一脸褶子回道:“一见王妃进门,那三夫人就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一个劲儿地诉苦叫屈呢。”

    谢氏一掼桌子,咬着后牙槽骂说:“这个贱货,我就猜她没憋好屁。打她进门那天起,就揣着鬼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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