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一回 朱元璋惊梦三世劫 马皇后荐访五更僧-《大明王朝妙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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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万念付沧海,换个清静了无痕。】

    那胡惟庸听得一知半解,蒙昧之中若有顿悟。这时,那少年竟收了云磬,转而将另一只手伸给他,淡然招呼:“走吧。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累负恨仇万万千,原来无一悟。”

    少年的话音刚落,只见打那皇宫西北方的覆舟山上射出一道天光。光芒之亮,刺得众鬼慌忙掩目闪躲。

    却说那光芒之中,竟幻化出一只神鸟来,其身如凤,尾生七色翎羽,翅如紫霞炫目。

    那神鸟口中衔着一块金光四射的宝锦,径直朝社稷坛俯冲而来。在离地三丈之处之时,朱元璋终于看清那神鸟模样:此鸟头长彩缨,双目之中各生两个金瞳。且说它双翅一振,生出缕缕清风,可使昏寐之人渐醒,可致心中杂念顿散。

    神鸟侧身转颈之时,口中所衔之锦随风招展,方见那竟是一块锦襕。那万道金光竟是从锦上所绣的回鹘(4)文字里射出,甚为夺目。

    因而,神鸟飞处,金光普照。待其在坛上盘旋而过,那个诵经的少年连同遍地鬼魅竟顿如风吹尘砂瞬息散去,亦如走帕拭水消失不见。

    随后,周遭那四座棂星门也瞬间立回了原位。

    再看那神鸟口衔宝锦又于皇宫上空盘旋一周,以致宫中火光顿熄,霄上黑云尽被抹去。很快,便万象如初。

    然那神鸟并未飞回覆舟山,而是衔了宝锦径直朝西方而去。社稷坛上,只剩下那十八盏灿若启明的莲灯。

    眼见灯花摇映,朱元璋分明听见打金陵城西的天界寺传来一通晨钟。

    ……

    天色初晓,残月如钩。

    偌大个宫殿依稀隐现于穹隆之下。伴随两声乌啼,显得愈发阴森凝重。

    再过个把时辰,即是早朝。

    坤宁宫(5)内,暖阁。

    此时,只见寝帐之外,十来个宫婢个个身影匆促。他们端面盆、抱盂罐、托帕子、捧龙袍……已然忙作一团。

    “各家儿的蹄子都麻利着点儿。”

    使令的是个年轻太监——尚衣监掌事公公。他大气儿都不敢喘,一边掐着嗓子叨促,盯着鼻子尖儿下往来的宫女,一边还得竖着耳朵倾听帐内的动静。

    “朱福……”

    帐内传来一声躁唤。那腔气虽是浑实,入得耳来却见虚软。

    而这一唤,却如在那太监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只见他“咻”地旋足,躬下身子,朝里头应了声“竖奴在。”他嘴上虽在应承,眉眼却朝众宫婢递了一招厉色。其食指袅袅向后一撩,那宫婢便识相地退到身后列队。

    见众婢俱已准备妥帖,他才畏首钻入暖阁的珠帘。

    朱福十分小心,生怕因些许慢待而触怒雷霆。且看他欠身扣腹,一副内急模样。行进中,竭力提着声气,悦声唤了“皇上”二字。话音落时,已溜至龙榻前。待其乖颜怯目地瞧去,但见足踏上一双赤脚——那正是朱元璋,他正手拄双膝,撑身坐于龙榻上。此时,膝上的指头正在频频颤抖,双臂之态亦显得力不从心。再望上瞧,只见他身上睡袍半袒,已被汗水浸得一片透湿,胸中之气起伏频促。打耳根处,两条汗河正顺其颈窝缓缓向下淌落。而那须髯早已湿作雨中牛毛,鬓头亦成了垂露的白草。不难看出,一种无法名状的惊悸正从他眼窝里渗出,并沿着额际的每条皱纹在其脸上漫延。

    在朱福眼中,他已不是初次目睹这般龙颜。对于眼前这副窘色,其中缘由,他也能猜中一二。这些年的经验告诉他:帝王此等落魄之象,视者即罪。这会子,叮嘱自个儿的耳朵和嘴巴都机灵些,这才是保全之举。于是,他立马不露声色地欠下身子,目光顺着鼻梁骨扎向脚尖儿,静候主子吩咐。

    很快,朱元璋便开了口:“传命毛骧(6),速往天界寺,请宗泐大师来见。”

    “且慢……”

    朱福一个“诺”字还未出口,暖阁一侧就传来一声妇人止令。朱福听闻其声,欠身退了一步。只见那人虽是一身素袍,但仪态不失端庄,行色也沉着冷静。

    此人乃是朱元璋正室,大明国母马皇后。欲知其风华,且观作者一首《碧牡丹·绘题孝慈》以述其容:

    『云鬓月弓眉。天中满(7),彩霞飞(8)。林中红粉(9),眸转神光生辉(10)。年上平川(11),寿上平湖水(12)。丹唇映皓齿。宾兰醉(13)。窗笼(14)玉珠(15)垂。盛如洛阳花美(16)。娉若此花(17),便为万芳之魁。然知富贵,望穿风和雨。辗转百千回!』

    她手上搭着一块帕子,缓缓走到朱元璋身旁,一边轻抚其背,一边轻拭他额上汗珠,进言道:“皇上,此行不宜派毛骧前往。”

    听这话,朱元璋一头雾水。

    马皇后望他静静一笑,轻声解释道:“这毛骧身为亲军督尉府校尉,几年来,屠戮无数。且日前诛灭胡惟庸一党,已致涂炭过重……”

    “涂炭过重”这四个字似是戳了朱元璋软肋。只见他神情骤变,目光里迸出一股怒火。可马皇后却似对待孩童一般,冲他慈颜一笑。一边摸起朱元璋的手掌轻拭其手心的虚汗,一边轻言细语道:“佛门净地,若求高僧开示,怎可派个满手鲜血之人前去污了庙门?”

    朱元璋听闻这席话,望其双眼回味片刻,又将满胸怒气从鼻子泄了出去。沉思片刻,他翻手在马皇后手上轻拍一下,道:“也罢,还是朕亲自前往。”说完便起身向外走去。

    “皇上……”马皇后急忙唤住他。

    朱元璋回过头,但见马皇后满目笑意,上下瞧着他。他不明其意,低头打量了自己,这才发现尚未梳洗,且还赤着双脚。

    见朱元璋返回龙榻端坐,朱福朝帘外的宫婢们作了个手势,随后他们鱼贯而入,开始为皇帝梳洗。此时,朱福也很适火候地凑过去问了句:“皇上,那今日早朝……?”

    当时,朱元璋正含着一口漱口水,听得朱福这一问,他脑海中顿时闪现出梦境中那百官弃他而逃的画面。于是,他狠狠地朝着宫婢怀中的盂罐里吐了一口,语气里潜着一线含而不露的气恼回道:“依时在奉天门(18)外候着!”

    “诺。”

    “记清楚,是门外!自今日起,百官皆在奉天门外听政!”

    “遵旨。”朱福连声应下,语气中买着乖,也讨着巧。“皇上,今日社稷坛朝祭大典……?”

    这一问,顿如火棍捅了朱元璋烟灶,当即大骂:“狗奴才!”他抬腿就是一脚。

    这一脚来得太急,朱福压根就没有丝毫心理准备,顿时被踹得个人仰马翻,就如一只仰面之龟,四肢倒腾了半晌才翻滚起来。这一脚也惊得那些宫婢魂飞魄散,一干人等连同朱福纷纷慌手乱脚地跪倒在朱元璋的面前。只见他伏在地上,连连叩头,碰得地面咚咚作响,慌声哀求:“竖奴该死!竖奴该死呀……皇上息怒,万不可因为竖奴失言气伤了皇上龙体啊……”

    “滚!都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骂,无疑为这些奴才及时抽身提供了最合适的由头,于是以朱福为首的这一干人等闻声后都异常麻利地起身溜之大吉。

    众宫婢紧随朱福的脚跟儿涌出了殿门,犹如飞禽走兽惊弓失魂。喉咙里噎不住话的难免会有两声私语。

    “哎……差点吓死了。”

    “可不是嘛,我这魂儿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就是。那一脚可真够生猛的,若是换了我一准儿满地捡骨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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