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八章 人心似水低处去-《剑来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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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东山视线从棋盘上移开,瞥了眼画卷上的模糊宫柳岛,“刘老成啊刘老成,如此一来,荀渊总共才说了几句话?几个字?最后玉圭宗捞到手的价值,又是多少?”

    崔东山一拍棋盘,四颗棋子高高飞起,又轻轻落下。

    崔东山啧啧道:“修道之人,修心无用?”

    崔东山一挥袖子,四颗棋子砰然横飞出去,怒道:“他娘的,连同老王八蛋在内,你们所有人赶紧去烧香磕头,别让我家先生渡过此次心劫,不然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书简湖,正阳山,清风城,真武山,桐叶宗,玉圭宗,大骊宋氏,白玉京……”

    崔东山嗓音越来越低,最后神色呆滞许久,冷不丁哀嚎起来:“老王八蛋说得对啊,我家先生,忧患实多!”

    ————

    荀渊悄然离开书简湖后,直接去了海上,而不是去最南端的老龙城,御风泛海,以此返回桐叶洲。

    刘志茂和粒粟岛岛主,联袂拜访宫柳岛。

    两人都停在岛屿千丈之外的湖面上。

    刘老成只见了后者,让前者滚蛋。

    池水城高楼内,崔东山看得哈哈大笑,满地打滚。

    开心完了之后,崔东山就又愁眉不展,趴在地上以凫水姿态,“爬”到了金色雷池边缘,唉声叹气,真是作茧自缚。

    总得找点解闷的乐子不是。

    崔东山坐起身,往棋盘上丢棋子,盖棺定论,来算一算自家先生遇到之人,起先对他的好感多寡。

    齐静春。崔东山往棋盘上丢了十颗棋子,然后翻白眼道:“就你眼光好,行了吧。”

    然后挥袖将棋子推出棋盘。

    剑灵。崔东山一颗都没丢,又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还是你齐静春厉害,行了吧?”

    这才丢了六颗下去。

    又将棋子拂出棋盘。

    杨老头。一颗。

    阿良。五颗。

    崔东山想了想,“到了红烛镇的话。”

    再加上了四颗棋子。

    左右。三颗,看在齐静春的面子上,再加三颗。

    魏晋。没有。

    阮邛。两颗。

    崔东山几乎将所有陈平安认识的人,都在棋盘上给计算了一遍。

    最后崔东山突然暴跳如雷,想起漏掉了某个最讨厌的家伙,“最没有良心的老秀才,就你最喜欢偏袒人!”

    他双手抱起一整罐棋罐,哗啦啦倒在棋盘上。

    崔东山皱了皱眉头,收起那幅山水画卷,将所有棋子收回棋罐,沉声道:“进来。”

    这栋高楼的主人,池水城城主范氏夫妇,加上那个傻儿子范彦,陆续走入屋内。

    范彦低头哈腰,战战兢兢跟在父母身后,屋内并无椅凳。

    崔东山都是坐着的,他们三个总不好站着说话,只好跟着崔东山坐在远处,当然是跪坐姿态。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

    池水城范氏以前是两面谍子,在大骊宋氏和朱荧王朝之间倒卖情报,至于每一封谍报的真假,成分各占多少,就看是经营书简湖此处的大骊绿波亭谍子大头目,出价更高,驾驭人心的手段更高,还是朱荧王朝的那帮蠢货更厉害了,事实证明,粒粟岛岛主,要比朱荧王朝负责这一块的谍报话事人,脑子灵光不少。最终池水城范氏,选择完完全全投靠大骊铁骑。

    池水城城主的男人,没有说话。

    反而是那个据说只会花钱和宠溺儿子的范氏主妇,娓娓道来,将书简湖形势和朱荧王朝边军近况,有条不紊说了一遍。

    崔东山面无表情。

    那位女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因为大骊国师,临行之前,留下一句分量极重的话语,将那个楼顶少年,以大骊六部衙门的左右侍郎视之。

    女子与自己男人商议之后,得出一个结论,楼顶那个家伙,最少也该是个大骊地仙修士,或是某位上柱国姓氏的嫡子嫡孙了。

    女子瞥了眼身边夫君。

    池水城城主赶紧站起身,弯腰走到那座古怪玄妙的金色雷池边缘,低头伸手,双手送出一封大骊国师交予范氏的密信,轻声道:“国师大人交待过小的,如果今天公子还未走出顶楼,就拿出这封信。”

    崔东山一招手,抓住那封密信,撕开信封,随手丢掉,打开那封密信后,脸色阴沉。

    这一幕,看得范氏夫妇眼皮子直打架。

    大骊国师的密信,竟敢如此对待?

    若是他们夫妇二人有此殊荣,早就当圣旨供奉起来了。

    崔东山将那封密信卷成一团,攥在手心,骂骂咧咧。

    信上内容,是“先前说你忘性大,肯定不会服气。现在呢?”

    “这个圈子,是你崔东山自己画的,我与你在这件事上有较劲吗?我最后与你说‘逾越雷池、不守规矩’,才会针对你,那么你出了圈子,守住规矩,我又能如何?是你自己钻牛角尖,画地为牢而不自知罢了,与陈平安何异?陈平安走不出来,你这个当弟子的,真是没白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什么时候,你已经沦落到需要一座雷池才能守住规矩了?”

    “既然如此可怜,我就送你这封信,你把它吃了吧。要是吃不饱,可以再开口跟范氏讨要。”

    崔东山果真将那纸团塞进嘴里,咬碎吞咽而下。

    哎呦,一股宣纸味儿,还挺好吃。

    崔东山摇头晃脑,指了指继续并肩跪坐的夫妇二人身后,“范彦对吧,滚出来,装傻扮痴很好玩吗?说说看,你是如何看待顾璨那傻子的。”

    身材高大的青年站起身,作揖行礼,然后向前跨出一步,与父母坐在一排,他爹娘明显有些紧张,甚至还对这个“傻”儿子带着一丝畏惧。

    范彦神色坦然,直视着那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毫无怯场,微笑道:“那个顾璨啊,很简单的,只需要表现得傻一点,对父母感情深厚、单纯一点,肯吃苦吃亏,久而久之,掩饰得很,火候把握到位,那个孩子就信了。卖他,我只是等出得起价钱的人而已,没想到刘老成害我损失了一大笔神仙钱,我还没地方诉苦。”

    崔东山笑道:“聪明人。”

    范彦说道:“可惜没有大智慧。”

    崔东山乐了,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范彦微微错愕。

    崔东山站起身,双手负后,一脚踹开走在金色雷池边缘,居高临下,盯着那个年轻人,“想要活得高高在上,就要能够同时承受更大的好、更大的坏。”

    “想要活得轻松,一种是装糊涂,一种是真糊涂。你范彦算哪一种?慢慢想,答错了,明儿池水城的城主府,就可以办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礼了。哦不好意思,城主夫妇,瞧着还是年轻的。”

    范彦脸色惨白。

    崔东山始终微笑看着他。

    不曾想范彦蓦然一笑,再无半点惶恐。

    崔东山歪着脑袋,冷冷盯着这个将顾璨心性玩弄于鼓掌中的范彦,“是不是那个老王八蛋,早早告诉你,不用担心我会迁怒于你?你死不了?那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连这个都猜不到,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说话的?”

    直到这一刻,范彦才开始真正紧张起来。

    崔东山讥笑道:“大骊吃掉书简湖,已经没有悬念,你这种倒卖情报的谍子,先前确实对我们大骊有用,也立功不小,可是该给的好处,一颗铜钱没少你们,可你们范氏那些私通朱荧王朝的勾当,真当大骊绿波亭没有记录档案?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保命符?靠脸啊?嗯?!”

    一步跨出那座金色雷池,整座高楼,轰然一震。

    元婴修士!

    崔东山走到范彦身前,伸出两根手指,黏在一起,居高临下,冷笑道:“捏死你这种渣滓,我都嫌脏手。还他娘的敢在我面前抖机灵?”

    崔东山转头向房门那边,吐了一口唾沫,“老王八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让这个小杂种,勾起我攒了一肚子的天雷怒火,好帮你宰了那个朱荧王朝的九境剑修,对吧?”

    崔东山对一旁那对瑟瑟发抖的夫妇,厉色道:“教出这么个废物,去,你们做爹娘的,好好教儿子去,亡羊补牢,不晚的,先打十几二十个耳光,记得响亮点,不然我直接一巴掌打死你们仨。他娘的你们书简湖,不都喜欢一家地上地下都要团团圆圆的吗?这么些个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规矩,你们还上瘾了。”

    屋内一个个耳光响起。

    比棋子摩挲的声响,好听多了。

    崔东山总算心情大好。

    崔东山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处,神色萧索,“顾璨啊顾璨,你真以为自己很厉害吗?你真的知道这个世道有多凶狠吗?你真的知道陈平安是靠什么活到今天的吗?你有了条小泥鳅,都注定在书简湖活不下去,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觉得自己的那条道路,可以走很远?你师父刘志茂教你的?你那个娘亲教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家先生,为你付出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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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中。

    陈平安拎着那壶一直搁在咫尺物中的黄藤酒,散步走到朱弦府大门外。

    红酥笑着走出偏屋,伸手打招呼道:“陈先生!”

    陈平安与她还是像那天听故事、写故事一样,两人一起坐在门槛上。

    红酥眼神熠熠,转过身,伸出大拇指,“陈先生,这个!”

    陈平安眼神晦暗,嘴唇微动,仍是说不出那个会让女子心如刀割的真相。

    世事从来不简单。

    不是一味说真话,做好事,就一定得到最好的结果。

    现在的门房红酥,最少生死无忧。

    知道了真相,就可以过得更好吗?不会变得终日惶惶吗?

    红酥这一世,如今到底是心思柔软的善良女子,看到了这位账房先生,好像有些伤心,她便想岔了,误以为是那场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厮杀,让陈先生受伤不轻,所以比起之前那次见面,瞧着更加神色萎靡了几分,再说又有那么一个跋扈可怕、不可匹敌的敌人,如今就待在宫柳岛,盯着青峡岛这边,所以陈先生肯定是要担忧以后的前程。

    陈平安提起手中红酥赠送的黄藤酒,挤出一个笑脸,“之前没舍得喝,你那边有杯碗吗?咱们喝喝你这家乡的……加餐酒?”

    红酥羞愧道:“只有一个碗。”

    她问道:“不然我去府上跟人讨要酒具?”

    陈平安微笑道:“不用,你就用碗好了,我直接拿着酒壶喝。”

    红酥满脸笑意,脚步轻盈,去阴暗偏屋拿来了一只白碗,她坐下后,陈平安已经揭开黄纸封与泥封,侧过身,给红酥倒了些酒。

    红酥脸色古怪,憋着笑。

    这陈先生,真是的,就给倒了这么点酒水?一两重的白碗,倒了酒,然后就只有一两半重?

    这酒可是她送给他的唉。

    他看着他,再看看酒碗,又倒了点酒。

    红酥终于忍不住,一手持碗,一手掩嘴,止不住的笑声,悠悠然透出指缝。

    陈平安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一次倒酒,总算给她倒满了。

    红酥笑得一双灵动眼眸眯成月牙儿,双手捧着白碗,小口小口抿着酒。

    陈平安仰头喝了口黄藤酒。

    两人也没有怎么聊天。

    红酥有些好奇,这么好的陈先生,上次她玩笑询问,他扭扭捏捏点头承认的那位姑娘,如今在哪儿呢?

    若是见着了如今这么孤孤单单的陈先生,肯定会很心疼他吧?

    陈平安喝了口酒,望向远方,轻声道:“红酥,我们是朋友,对吧?”

    红酥使劲点头。

    陈平安嗯了一声,像是在与她说,也像是告诉自己,“所以,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先不要怕,不管事情有多大,赶紧记起一件事,山门口那边,有个姓陈的账房先生,是你的朋友。”

    红酥有些莫名其妙,可她还是很开心呀,她悄悄转头望去,身边这个账房先生,冬寒渐重,便不知不觉,已经换了一身青色厚重的棉衣长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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