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顾璨走出去很远之后,转头望去,他心头突然生出一股很奇怪的念头。 好像陈平安没有昨天那么生气和伤心了。 但是陈平安好像更加……失望了,可又不是对他顾璨。 ———— 这天夜里,顾璨发现陈平安屋内还是灯火依旧,便去敲门。 陈平安绕过书案,走到正厅桌旁,问道:“还不睡觉?” 顾璨笑道:“你不也一样?” 顾璨先前看到桌上堆满了写字密密麻麻的纸张,纸篓里却没有哪怕一个纸团,问道:“在练字?” 陈平安摇头道:“随便想想,随便写写。这些年,其实一直在看,在听,自己想的还是不够多。” 顾璨问道:“那有没有想出啥?” 陈平安想了想,“刚才在想一句话,世间真正强者的自由,应该以弱者作为边界。” 顾璨白眼道:“我算什么强者,而且我这会儿才几岁?” 陈平安说道:“这跟一个人岁数有多大,有关系,但没有必然关系。我以前遇到过很多厉害的对手,大骊娘娘,一条比小泥鳅这会儿的修为、还要厉害的老蛟,一位飞升境修士。不能说他们是纯粹的坏人,在很多人眼中,他们也是好人善人。但最少他们不懂这个道理。” “这是我最珍贵的道理之一,你是顾璨,我才与你讲,你听不听,是你的事情。但正因为你是顾璨,我才希望你能够用心听一听。你年纪这么小,就能够想要保护好自己的娘亲,你就是强者,很多很多大人,都比不上你的。” 顾璨趴在桌子上,笑道:“我娘亲说你小时候,为你娘亲做了那么多事情,她总拿这个念叨我没良心来着,说白生了我,是养了个白眼狼。” 陈平安缓缓道:“我们先不谈对错和善恶,如果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顾璨你现在的想法,你觉得会变成什么样子?” 顾璨摇头道:“我从来不去想这些。” 陈平安点点头。 这本就是顾璨的内心真实想法。 顾璨害怕陈平安生气,解释道:“实话实说,想啥说啥,这是陈平安自己讲的嘛。” 陈平安便转移话题,“如果都是你顾璨,我们家乡那座小镇,就没有学塾那边齐先生,泥瓶巷没有我们的邻居刘爷爷,没有刘婆婆,没有经常帮你娘亲收稻谷、抢水源的赵叔叔。” “我觉得没他们也没关系啊。有那些,也没关系啊,我和娘亲不一样活过来了。大不了多挨几顿打,娘亲多挨几顿挠脸,我迟早要一个一个打死他们。前者,我也会一个一个报恩过去,神仙钱?豪门大宅?漂亮女子?想要什么我给什么!” “泥瓶巷,也不会有我。” 顾璨瞪眼道:“那可不行!” 脸色微白的陈平安笑了笑。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顾璨,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说真话,所以我才愿意坐在这里,现在我希望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是能够跟我说真话。” “可以!” “你是不是喜欢杀人?” 顾璨犹豫了一下,只是他嘴角缓缓翘起,最后一点点笑意在他脸庞上荡漾开来,满脸笑容,眼神炙热且真诚,斩钉截铁道:“对!” 顾璨笑容灿烂,但是开始流泪,“陈平安,我不愿意骗你!” 陈平安也笑了,伸出手,帮着顾璨擦拭眼泪,“没关系,我觉得其实是我错了,我的那些道理,是讲不清楚对错是非的,可我还是陈平安,你还是小鼻涕虫。” 顾璨担心问道:“你生我的气?” 陈平安摇摇头,“不生你的气。” 顾璨嘀咕道:“可是你明明还在生气。” 陈平安说道:“我会试试看,对谁都不生气。” 顾璨离开后。 陈平安站起身,走向书案,却停步不前。 刚要转身,想要去桌旁坐着休息会儿,又不怎么想去。 就这么站在原地。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弯腰,想着。 在南苑国小寺庙里的老和尚,说过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是顾璨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心中那把杀人刀,就在顾璨手里紧紧握着,他根本没打算放下。 那么与裴钱说过的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也是空谈。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现在陈平安觉得这“心中贼”,在顾璨那边,也走到了自己这边,推开心扉大门,住下了。打不死,赶不走。 因为他迈不过去自己的那个心坎。 顾璨是他绝对不会抛弃的那个人。 那位老大剑仙,名为陈清都的老人,他说这辈子处处讲道理,事事讲道理,就是为了偶尔几次不那么讲道理。 可是陈平安知道,老前辈嘴上不讲了,可道理还在老前辈的心里头。只是就连他这样的老大剑仙,也有道理说不通的时候而已,才只好出剑。 陈平安有些茫然。 他突然发现,已经把他这辈子所有知道的道理,可能连以后想要跟人讲的道理,都一起说完了。 ———— 池水城高楼内,崔东山喃喃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 崔瀺微笑道:“大道妙就妙在顾璨这种人,比起所谓的庸碌好人,更能出人头地。” 崔东山转过头,死死盯住崔瀺,“你没有让人暗中庇护顾璨?故意怂恿顾璨如此为祸一方?” 崔瀺反问道:“我如果让人成功刺杀了顾璨母亲,再拦阻陈平安这趟南下,到时候等到阮秀‘不小心’误伤了顾璨,岂不是死局更死?可是我需要这样安排吗?我不需要。当然,这样做的话,也就失去了火候的精妙,缺少了最最值得玩味的冲淡气韵,留给陈平安选择可以走的道路,更少,看似更狭窄,更家断头路,但是反而容易让陈平安跟着走极端,若是变成了顺乎本心,就能够一拳打死或是一剑捅死顾璨,不然就是干脆自我了断拉倒,这个死局只是死了人,意义何在。即便有些意义,却不够大。你不会心服口服,我也觉得胜之不武。” 崔东山神色落寞。 他骤然之间暴怒道:“崔东山,陈平安到底做错了什么?!” 崔瀺无奈而笑,“幼稚不幼稚?” 崔东山嘶吼道:“你给我说!” 崔瀺笑了笑,伸手在耳边,脑袋歪斜,微笑询问,似乎在等待答案:“至圣先师,礼圣,你们学问最大,来来来,你们来说说看。” 崔东山一下子安静下来。 崔瀺微笑道:“大局已定,现在我唯一想知道的,还是你在那只锦囊里边,写了法家的哪句话?不别亲疏,一断于法?” 崔东山失魂落魄,摇摇头,“不是法家。” 崔瀺点点头,“如此看来,那就也不是佛家了。” 崔东山痴痴然,“不是三教百家的学问,不是那么多道理里边的一个。” 崔瀺皱了皱眉头。 ———— 陈平安颤颤巍巍伸出手,从袖子里拿出那只锦囊,在红烛镇离别前,裴钱送给他的,说是在最生气的时候,一定要打开看一看。 陈平安打开锦囊,取出里边的一张纸条。 上边写着,“陈平安,请你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 陈平安看完之后,收入锦囊,放回袖子。 陈平安转头望向窗外的夜幕,喃喃道:“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 ———— 高楼之内,崔瀺爽朗大笑。 崔东山心如死灰。 崔瀺笑声不断,无比快意。 这位大骊国师崔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了。 崔东山就要站起身,走出那座自己画地为牢的金色雷池。 崔瀺突然眯起眼。 只见画卷当中。 陈平安去拿起养剑葫,一口气喝完了所有酒。 然后取出那件法袍金醴,站在原地,法袍自行穿戴在身。 陈平安再取出一张祛秽符,张贴在一根房屋廊柱上。 闭上眼睛。 以修士内视之法,陈平安的神识,来到金色文胆所在府邸大门口。 大门缓缓打开。 当初炼制成功这第二件本命物后,背剑挂书的金色儒衫小人儿,对陈平安说了一句茅小冬都琢磨不透的言语。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其实就是陈平安内心深处,陈平安对顾璨怀揣着的深深隐忧,那是陈平安对自己的一种暗示,犯错了,不可以不认错,不是与我陈平安关系亲近之人,我就觉得他没有错,我要偏袒他,而是那些错误,是可以努力弥补的。 可是,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 顾璨又不会认错。 现在,怎么补救? 对错是非,就摆在那里,陈平安做不到可以破例,做不到自欺欺人。 很多人都在做的都在说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府邸大门缓缓打开。 陈平安向那位金色儒衫小人儿作揖拜别。 原本已经结丹雏形、有望达成“道德在身”境界的金色文胆,那个金色儒衫小人儿,千万言语,只是一声叹息,毕恭毕敬,与陈平安一样作揖拜别。 砰然一声。 整座人身小天地之中,如敲丧钟,响彻天地间。 那颗金色文胆砰然碎裂,金色儒衫小人儿那把最近变得锈迹斑斑的长剑、光彩黯淡的书籍、以及它自身,如雪消融不复见。 青峡岛这栋宅邸这间屋子。 泛起一股血腥气。 陈平安踉踉跄跄跌倒在地,盘腿而坐。 他挣扎站起身,推开所有纸张,开始写信,写了三封。 ———— 崔东山眼神冰冷,“我输了。” 长久的沉默。 崔东山有些疑惑,转头望去。 崔瀺竟是如临大敌,开始正襟危坐! ———— 第二天,青峡岛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先是飞剑传书了三封密信。 至于写了什么,寄给谁,这个人可是顾璨的贵客,谁敢窥探? 那三封信,分别寄给龙泉郡魏檗,桐叶洲钟魁,老龙城范峻茂。 询问有没有能够走捷径的法子,可以快速精通凝魂聚魄的仙家术法。一个人死后如何成为鬼魅阴物、或是如何投胎转世的诸多讲究。有没有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术,可以召出阴冥“先人”,帮助阳间之人与之对话。 在那之后,那个人在青峡岛一处山门口附近,要了一间小屋子。 桌上摆了笔墨纸,一只普通的算盘。 那个人年纪轻轻,只是瞧着很神色萎靡,脸色惨白,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管是看谁,都眼神明亮。 他跟青峡岛田湖君要来了所有青峡岛修士和杂役的档案。 就像是个……账房先生?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