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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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虽得了性命,无处依栖,转思苦楚,以此痛哭。

    见许公盘问,不免从头至尾细说一遍。

    说罢,哭之不已,连许公夫妇都感伤堕泪,劝道:“汝休得悲啼,肯为我义女,再作道理。”

    玉奴拜谢。

    许公分付夫人取干衣替他通身换了,安排他后舱独宿。

    教手下男女都称他小姐,又分付舟人,不许泄漏其事。

    不一日,到淮西上任。

    那无为军正是他所属地方,许公是莫司户的上司,未免随班参谒。

    许公见了莫司户,心中想道:“可惜一表人才,干恁般薄幸之事。”

    约过数月,许公对僚属说道:“下官有一女,颇有才貌,年已及笄,欲择一佳婿赘之。

    诸君意中,有其人否?”

    众僚属都闻得莫司户青年丧偶,齐声荐他才品非凡,堪作东床之选。

    许公道:“此子吾亦属意久矣,但少年登第,心高望厚,未必肯赘吾家。”

    众僚属道:“彼出身寒门,得公收拔,如蒹葭倚玉树,何幸如之!岂以入赘为嫌乎?”

    许公道:“诸君既酌量可行,可与莫司户言之。

    但云出自诸君之意,以探其情。

    莫说下官,恐有妨碍。”

    众人领命,遂与莫稽说知此事,要替他做媒。

    莫稽正要攀高,况且联姻上司,求之不得,便欣然应道:“此事全仗玉成,当效衔结之报。”

    众人道:“当得,当得。”

    随即将言回复许公。

    许公道:“虽承司户不弃,但下官夫妇钟爱此女,娇养成性,所以不舍得出嫁。

    只怕司户少年气概,不相饶让。

    或致小有嫌隙,有伤下官夫妇之心。

    须得预先讲过,凡事容耐些,方敢赘入。”

    众人领命,又到司户处传话;司户无不依允。

    此时司户不比做秀才时节,一般用金花彩币为纳聘之仪。

    选了吉期,皮松骨痒,整备做转运使的女婿。

    却说许公先教夫人与玉奴说:“老相公怜你寡居,欲重赘一少年进士,你不可推阻。”

    玉奴答道:“奴家虽出寒门,颇知礼数。

    既与莫郎结发,从一而终。

    虽然莫郎嫌贫弃贱,忍心害理,奴家各尽其道,岂肯改嫁,以伤妇节?”

    言毕,泪如雨下。

    夫人察他志诚,乃实说道:“老相公所说少年进土就是莫郎。

    老相公恨其薄幸,务要你夫妻再合。

    只说有个亲生女儿要招赘一婿,却教众僚属与莫郎议亲,莫郎欣然听命,只今晚入赘吾家。

    等他进房之时,须是如此如此,与你出这口呕气。”

    玉奴方才收泪,重匀粉面,再整新妆,打点结亲之事。

    到晚,莫司户冠带齐整,帽插金花,身披红锦,跨着雕鞍骏马,两班鼓乐前导,众僚属都来送亲。

    一路行来,谁不喝采!正是:

    鼓乐喧阗白马来,风流佳婿实奇哉!

    团头喜换高门眷,采石江边未足哀。

    是夜,转运司铺毡结彩,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门。

    莫司户到门下马,许公冠带出迎,众官僚都别去。

    莫司户直入私宅,新人用红帕覆首,两个养娘扶将出来。

    掌礼人在槛外喝礼,双双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后交拜。

    礼毕,送归洞房,做花烛筵席。

    莫司户此时心中如登九霄云里,欢喜不可形容。

    仰着脸,昂然而入。

    才跨进房门,忽然两边门侧里走出七八个老妪、丫环,一个个手执篱竹细棒劈头劈脑打将下来。

    把纱帽都打脱了,肩背上棒如雨下,打得叫喊不迭,正没想一头处。

    莫司户被打,慌做一堆蹭倒,只得叫声:“丈人,丈母,救命!”

    只听房中娇声宛转,分付道:“休打杀薄情郎,且唤来相见。”

    众人方才住手。

    七八个老妪、丫环,扯耳朵,拽胳膊,好似六贼戏弥陀一般,脚不点地,拥到新人面前。

    司户口中还说道:“下官何罪?”

    开眼看时,画烛辉煌,照见上边端端正正坐着个新人,不是别人,正是故妻金玉奴。

    莫稽此时魂不附体,乱嚷道:“有鬼,有鬼!”

    众人都笑起来。

    只见许公自外而入,叫道:“贤婿休疑。

    此乃吾采石江头所认之义女,非鬼也。”

    莫稽心头方才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道:“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容之。”

    许公道:“此事与下官无干,只吾女没说话就罢了。”

    玉奴唾其面,骂道:“薄幸贼!你不记宋弘有言: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当初你空手赘入吾门,亏得我家资财,读书延誉,以致成名,侥幸今日。

    奴家亦望夫荣妻贵。

    何期你忘恩负本,就不念结发之情,恩将仇报,将奴推堕江心。

    幸然天可怜见,得遇恩爹提救,收为义女,倘然葬江鱼之腹,你别娶新人,于心何忍?

    今日有何颜面,再与你完聚?”

    说罢,放声而哭,千薄幸,万薄幸,骂不住口。

    莫稽满面羞惭,闭口无言,只顾磕头求恕。

    许公见骂得勾了,方才把莫稽扶起,劝玉奴道:“我儿息怒,如今贤婿悔罪,料然不敢轻慢你了。

    你两个虽然旧日夫妻,在我家只算新婚花烛。

    凡事看我之面,闲言闲语一笔都勾罢。”

    又对莫稽说道:“贤婿,你自家不是,休怪别人。

    今宵只索忍耐,我教你丈母来解劝。”

    说罢,出房去。

    少刻夫人来到,又调停了许多说话,两个方才和睦。

    次日,许公设宴,管待新女婿,将前日所下金花彩币依旧送还,道:“一女不受二聘。

    贤婿前番在金家已费过了,今番下官不敢重叠收受。”

    莫稽低头无语。

    许公又道:“贤婿常恨令岳翁卑贱,以致夫妇失爱,几乎不终。

    今下官备员如何?

    只怕爵位不高,尚未满贤婿之意。”

    莫稽涨得面皮红紫,只是离席谢罪。

    有诗为证:

    痴心指望缔高姻,谁料新入是旧人?

    打骂一场羞满面,问他何取岳翁新?

    自此莫稽与玉奴夫妇和好,比前加倍。

    许公共夫人待玉奴如真女,待莫稽如真婿;玉奴待许公夫妇,亦与真爹娘无异。

    连莫稽都感动了,迎接团头金老大在任所,奉养送终。

    后来许公夫妇之死,金玉奴皆制重服,以报其恩。

    莫氏与许氏世世为通家兄弟,往来不绝。

    诗云:

    宋弘守义称高节,黄允休妻骂薄情;

    试看莫生婚再合,姻缘前定枉劳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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