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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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作别回家。

    其夜,就到书房中陪钱万选夜饭,酒肴比常分外整齐。

    钱万选愕然道:“日日相扰,今日何劳盛设。”

    颜俊道:“且吃三杯,有小事相烦贤弟则个。

    只是莫要推故。”

    钱万选道:“小弟但可效劳之处,无不从命。

    只不知甚么样事。”

    颜俊道:“不瞒贤弟说,对门开果子店的尤少梅与我作伐,说的女家是洞庭西山高家。

    一时间夸了大口,说我十分才貌。

    不想说得忒高兴了,那高老定要先请我去面会一会,然后行聘。

    昨日商议,若我自去,恐怕不应了前言,一来少梅没趣,二来这亲事就难成了。

    故此要劳贤弟认了我的名色,同少梅一行,瞒过那高老,玉成这头亲事,感恩不浅,愚兄自当重报。”

    钱万选想了一想道:“别事犹可,这事只怕行不得。

    一时便哄过了,后来知道,你我都不好看相。”

    颜俊道:“原只要哄过这一时。

    若行聘过了,就晓得也何怕他。

    他又不认得你是什么人,就怪也只怪得媒人,与你什么相干。

    况且他家在洞庭西山,百里之隔,一时也未必知道,你但放心前去,到不要畏缩。”

    钱万选听了,沉吟不语。

    欲待从他,不是君子所为。

    欲待不从,必然取怪,这馆就处不成了,事在两难,颜俊见他沉吟不决,便道:“贤弟,常言道:天塌下来,自有长的撑住。

    凡事有愚兄在前,贤弟休得过虑。”

    钱万选道:“虽然如此,只是愚弟衣衫褴褛,不称仁兄之相。”

    颜俊道:“此事愚兄早已办下了。”

    是夜无话。

    次日,颜俊早起,便到书房中唤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绫罗绸绢时新花样的翠颜色,时常用龙涎庆真饼熏得扑鼻之香,交付钱青行时更换,下面净袜丝鞋,只有头巾不对,即时与他折了一顶新的,又封着二两银子送与钱青道:“薄意权充纸笔之用,后来还有相酬。

    这一套衣服就送与贤弟穿了。

    日后只求贤弟休向人说,泄漏其事。

    今日约定了尤少梅,明日早行。”

    钱青道:“一依尊命。

    这衣服小弟暂时借穿,回时依旧纳还。

    这银子一发不敢领了。”

    颜俊道:“古人车马轻裘与朋友共,就没有此事相劳,那几件粗衣奉与贤弟穿了,不为大事。

    这些须薄意,不过表情,辞时反教愚兄惭愧。”

    钱青道:“既承仁兄盛情,衣服便勉强领下。

    那银子断然不敢。”

    颜俊道:“若是贤弟固辞,便是推托了。”

    钱青方才受了。

    颜俊是日约会尤少梅,尤辰本不肯担这干纪,只为不敢得罪于颜俊,勉强应承,颜俊预先备下船只,及船中供应食物和铺陈之类,又拨两个安童伏侍,连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绢衫毡包,极其华整,隔夜俱已停当。

    又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只当自家大官人称呼,不许露出个钱字。

    过了一夜,清早就起来催促钱青梳洗穿着。

    钱青贴里贴外都换了时新华丽衣服,行动香风拂拂,比前更觉风雅,正是:

    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掷果回。

    颜俊请尤辰到家,同钱青吃了早饭,小乙和安童跟随下船。

    又遇了顺风,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

    天色已晚,舟中过宿。

    次日早饭过后,约莫高赞起身,钱青全柬写颜俊名字拜帖,谦逊些加个晚字。

    小乙捧帖到高家门首投下,说:“尤大舍引颜宅小官人特来拜见。”

    高家仆人认得小乙的,慌忙通报。

    高赞传言快请。

    假颜俊在前,尤辰在后,步入中堂。

    高赞一眼看见那个小后生人物轩昂,衣冠济楚,心中已自三分欢喜。

    叙礼已毕,高赞看椅上坐,钱青自谦幼辈,再三不肯,只得东西昭穆坐下。

    高赞肚里暗暗欢喜:“果然是个谦谦君子。”

    坐定,先是尤辰开口,称谢前日相扰。

    高翁答言多慢,接口就问道:“此位就是令亲颜大官人?

    前日不曾问得贵表。”

    钱青道:“年幼无表。”

    尤辰代言:“舍亲表字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

    高赞道:“尊名尊字,俱称其实。”

    钱青道:“不敢!”

    高赞又问起家世。

    钱青一一对答,出词吐气,十分温雅。

    高赞想道:“外才已是美了,不知他学问如何?

    且请先生和儿子出来相见,盘他一盘,便见有学无学。”

    献茶二道,分付家人:“书馆中请先生和小舍出来见客。”

    去不多时,只见五十多岁一个儒者引着一个垂髫学生出来。

    众人一齐起身作揖,高赞一一通名:“这位是小儿的业师,姓陈,见在府庠。

    这就是小儿高标。”

    钱青看那学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道:“此子如此,其姊可知。

    颜兄好造化哩!”

    又献了一道茶,高赞便对先生道:“此位尊客是吴江颜伯雅,年少高才。”

    那陈先生已会了主人之意,便道:“吴江是人才之地,见高识广,定然不同。

    请问贵邑有三高祠,还是那三个。”

    钱青答道:“范蠡、张翰、陆龟蒙。”

    又问:“此三人何以见得他高处。”

    钱青一一分疏出来。

    两个遂互相盘问了一回。

    钱青见那先生学问平常,故意谈天说地,讲古论今,惊得学生一字俱无,连称道:“奇才,奇才!”

    把一个高赞就喜得手舞足蹈。

    忙唤家人,悄悄吩咐备饭,要整齐些。

    家人闻言,即时拽开桌子,排下五色果品。

    高赞取杯箸安席,钱青答敬谦让了一回,照前昭穆坐下。

    三汤十菜,添案小吃,顷刻间,摆满了桌子,真个咄嗟而办。

    你道为何如此便当?

    原来高赞的妈妈金氏最爱其女。

    闻得媒人引颜小官人到来,也伏在遮堂背后张看。

    看见一表人才,语言响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预先准备筵席,一等分付,流水的就搬出来。

    宾主共是五位,酒后饭,饭后酒,直吃到红日衔山。

    钱青和尤辰起身告辞,高赞心中甚不忍别,意欲攀留数日,钱青那里肯住。

    高赞留了几次,只得放他起身。

    钱青先别了陈先生,口称承教;次与高公作谢道:“明日早行,不得再来告别。”

    高赞道:“仓卒怠慢,勿得见罪。”

    小学生也作揖过了。

    金氏也备下几色嗄程相送,无非是酒米鱼肉之类,又有一封舟金。

    高赞扯尤辰到背处,说道:“颜小官人才貌更无他说,若得少梅居间成就,万分之幸。”

    尤辰道:“小子领命。”

    高赞直送上船,方才分别。

    当夜夫妻两口说了颜小官人一夜。

    正是:

    不须玉杵千金聘,已许红绳两足缠。

    再说钱青和尤辰次日开船,风水不顺。

    直到更深,方才抵家。

    颜俊兀自秉烛夜坐,专听好音。

    二人叩门而入,备述昨朝之事。

    颜俊见亲事已成,不胜之喜。

    忙忙的就本月中择个吉日行聘。

    果然把那二十两借契送还了尤辰,以为谢礼。

    就拣了十二月初三日成亲。

    高赞得意了女婿,况且妆奁久已完备,并不推阻,日往月来,不觉十一月下旬,吉期将近。

    原来江南地方娶亲,不行古时亲迎之礼,都是女亲家和阿舅自送上门。

    女亲家谓之送娘,阿舅谓之抱嫁。

    高赞为选中了乘龙快婿,到处夸扬,今日定要女婿上门亲迎,准备大开筵宴,遍请远近亲邻吃喜酒。

    先遗人对尤辰说知。

    尤辰吃了一惊,忙来对颜俊说了。

    颜俊道:“这番亲迎,少不得我自去走遭。”

    尤辰跌足道:“前日女婿上门,他举家都看个够,行乐图也画得出在那里。

    今番又换了一个面貌,教做媒的如何措辞?

    好事定然中变!连累小子必然受辱!”

    颜俊听说,反抱怨起媒人来道:“当初我原说过来,该是我姻缘,自然成就。

    若第一次上门时,自家去了,那见得今日进退两难!都是你捉弄我,故意说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钱家表弟替了。

    谁知高老甚是好情,一说就成,并不作难。

    这是我命中注定该做他家的女婿,岂因见了钱表弟方才肯成!况且他家已受了聘礼,他的女儿就是我的人了,敢道个不字么?

    你看我今番自去,他怎生发付我?

    难道赖我的亲事不成。”

    尤辰摇头道:“成不得!人也还在他家,你狠到那里去?

    若不肯把人送上轿,你也没奈何他!”

    颜俊道:“多带些人从去,肯便肯,不肯时打进去,抢将回来。

    便告到官司,有生辰吉帖来证。

    只是赖婚的不是,我并没差处。”

    尤辰道:“大官人休说满话!常言道:恶龙不斗地头蛇。

    你的从人虽多,怎比得他坐地的,有增无减一弄出事来,缠到官司,那老儿诉说,求亲的是一个,娶亲的又是一个。

    官府免不得唤媒人诘问,刑罚之下,小子只得实说,连钱大官人前程干系,不是耍处!”

    颜俊想了一想道:“既如此,索性不去了。

    劳你明日去回他一声,只说前日已曾会过了,敝县没有亲迎的常规,还是从俗送亲罢。”

    尤辰道:“一发成不得。

    高老因看上了佳婿,到处夸其才貌,那些亲邻专等亲迎之时都要来厮认,这是断然要去的!”

    颜俊道:“如此,怎么好。”

    尤辰道:“依小子愚见,更别无策,只得再央令表弟钱大官人走遭,索性哄他到底。

    哄得新人进门,你就靠家大了,不怕他又夺了去。

    结姻之后,纵然有话,也不怕他了。”

    颜俊顿了一顿口道:“话到有理!只是我的亲事到作成别人去风光。

    央及他时,还有许多作难哩!”

    尤辰道:“事到其间,不得不如此了。

    风光只在一时,怎及得大官人终身受用!”

    颜俊又喜又恼。

    当下别了尤辰,回到书房。

    对钱青说道:“贤弟,又要相烦一事。”

    钱青道:“不知兄又有何事。”

    颜俊道:“出月初三,是愚兄毕姻之期,初二日就要去亲迎。

    原要劳贤弟一行,方才妥当。”

    钱青道:“前日代劳,不过泛然之事。

    今番亲迎是个大礼,岂是小弟代得的,这个断然不可!”

    颜俊道:“贤弟所言虽当,但因初番会面,他家已认得了。

    所换我去,必然疑心,此事恐有变卦。

    不但亲事不成,只恐还要成讼,那时连贤弟也有干系。

    却不得为小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坏了?

    若得贤弟亲迎回来,成就之后,不怕他闲言闲语。

    这是个权宜之术。

    贤弟须知,塔尖上功德,休得固辞。”

    钱青见他说得情辞恳切,只索依允。

    颜俊又唤过吹手及一应接亲人从,都吩咐了说话,不许漏泄风声。

    取得亲回,都有重赏。

    众人谁敢不依。

    到了初二日清晨,尤辰便到颜家相帮,安排亲迎礼物及上门各项赏赐,都封得停停当当。

    其钱青所用,乃儒巾圆领丝绦皂靴并皆齐备。

    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只,一只坐新人,一只媒人共新郎同坐;中船四只,散载众人;小船四只,二者护送,二者以备杂差。

    十余只船,筛锣掌号一齐开出湖去,一路流星炮仗,好不兴头。

    正是:

    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约莫离高家半里停泊。

    尤辰先到高家报信。

    一面安排亲迎礼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轿,灯笼火把共有数百。

    钱青打扮整齐,另有青绢暖轿,四抬四绰,笙箫鼓乐,径望高家而来。

    那山中远近人家都晓得高家新女婿才貌双全,竞来观看,挨肩并足,如看神会故事的一般热闹。

    钱青端坐轿中,美如冠玉,无不喝采。

    有妇女曾见过秋芳的,便道:“这般一对夫妻,真个郎才女貌!高家拣了许多女婿,今日果然拣着了。”

    不题众人。

    且说高赞家中大排筵席,亲朋满坐。

    未及天晚,堂中点得画烛通红。

    只听得乐声聒耳,门上人报道:“娇客轿子到门了!”

    傧相披红插花,忙到轿前作揖,念了诗歌,请出轿来。

    众人谦逊揖让,延至中堂奠雁。

    行礼已毕,然后诸亲相见。

    众人见新郎标致,一个个暗暗称羡。

    献茶后,吃了茶果点心,然后定席安位。

    此日新女婿与寻常不同,面南专席,诸亲友环坐相陪。

    大吹大擂的饮酒。

    随从人等外厢另有款待。

    且说钱青坐于席上,只听得众人不住声的赞他才貌。

    贺高老选婿得人。

    钱青肚里暗笑道:“他们好似见鬼一般!我好像做梦一般!做梦的醒了,也只扯淡那些见神见鬼的,不知如何结末哩?

    我今日且落得受用。”

    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担了虚名,不知实受还在几时?

    料想不能如此富贵。”

    转了这一念,反觉得没兴起来,酒也懒吃了。

    高赞父子轮流敬酒,甚是殷勤。

    钱青怕担误了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

    高赞固留,又坐了一回。

    用了汤饭,仆从的酒都吃完了。

    约莫四鼓,小乙走在钱青席边,催促起身。

    钱青教小乙把赏封给散,起身作别。

    高赞量度已是五鼓时分,赔嫁妆奁俱已点检下船,只待收拾新人上轿。

    只见船上人都走来说:“外边风大,难以行船,且消停一时,等风头缓了好走。”

    原来半夜里便发了大风。

    那风刮得好利害!只见:

    山间拔木扬尘,湖内腾波起浪。

    只为堂中鼓乐喧阗,全不觉得。

    高赞叫乐人住了吹打听时,一片风声,吹得怪响,众皆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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