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徐老仆义愤成家-《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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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诗为证:分书三纸语从容,人畜均分禀至公。

    老仆不如牛马用,拥孤孀妇泣西风。

    却说阿寄那一早差他买东买西,请张请李,也不晓得又做甚事体。

    恰好在南村去请个亲戚,回来时里边事已停妥。

    刚至门口,正遇着老婆。

    那婆子恐他晓得了这事,又去多言多语,扯到半边,分付道:“今日是大官人分拨家私,你休得又去闲管,讨他的怠慢。”

    阿寄闻言,吃了一惊,说道:“当先老主人遗嘱,不要分开,如何见三官人死了,就撇开这孤儿寡妇,教他如何过活?

    我若不说,再有何人肯说?”

    转身就走。

    婆子又扯住道:“清官也断不得家务事,适来许多亲邻,都不开口。

    你是他手下人,又非甚么高年族长,怎好张主?”

    阿寄道:“话虽有理,但他们分的公道,便不开口;若有些欺心,就死也说不得,也要讲个明白!”

    又问道:“可晓得分我在那一房?”

    婆子道:“这到不晓得。”

    阿寄走到堂前,见众人吃酒,正在高兴,不好遽然问得,站在旁边。

    间壁一个邻家抬头看见,便道:“徐老官,你如今分在三房里了。

    他是孤孀娘子,须是竭力帮助便好。”

    阿寄随口答道:“我年纪已老,做不动了。”

    口中便说,心下暗转道:“原来拨我在三房里,一定他们道我没用了,借手推出的意思。

    我偏要争口气,挣个事业起来,也不被人耻笑!”

    遂不问他们分析的事,一径转到颜氏房门口,听得在内啼哭。

    阿寄立住脚听时,颜氏哭道:“天阿!只道与你一竹竿到底,白头相守,那里说起半路上就抛撇了,遗下许多儿女,无依无靠!还指望倚仗做伯伯的扶养长大,谁知你骨肉末寒,便分拨开来。

    如今教我没投没奔,怎生过日?”

    又哭道:“就是分的田产,他们通是亮里,我是暗中,凭他们分派,那里知得好歹。

    只一件上,已是他们的肠子狠了。

    那牛儿可以耕田,马儿可雇倩与人,只拣两件有利息的拿了去,却推两个老头儿与我,反要费我的衣食。”

    那老儿听了这话,猛然揭起门帘,叫道:“三娘,你道老奴单费你的衣食,不及马牛的力么?”

    颜氏魆地里被他钻进来说这句话,到惊了一跳,收泪问道:“你怎地说?”

    阿寄道:“那牛马每年耕种雇倩,不过有得数两利息,还要赔个人去喂养跟随。

    若论老奴,年纪虽有,精力未衰,路还走得,苦也受得。

    那经商道业,虽不曾做,也都明白。

    三娘急急收拾些本钱,待老奴出去做些生意,一年几转,其利岂不胜似马牛数倍?

    就是我的婆子,平昔又勤于纺织,亦可少助薪水之费。

    那田产莫管好歹,把来放租与人,讨几担谷子,做了桩主。

    三娘同姐儿们,也做些活计,将就度日,不要动那资本。

    营运数年,怕不挣起个事业?

    何消愁闷!”

    颜氏见他说得有些来历,乃道:“若得你如此出力,可知好哩!但恐你有了年纪,受不得辛苦。”

    阿寄道:“不满三娘说,老便老,健还好,眠得迟,起得早,只怕后生家还赶我不上哩!这到不消虑得。”

    颜氏道:“你打帐做甚生意?”

    阿寄道:“大凡经商,本钱多便大做,本钱少便小做。

    须到外边去,看临期着便,见景生情,只拣有利息的就做,不是在家论得定的。”

    颜氏道:“说得有理,待我计较起来。”

    阿寄又讨出分书,将分下的家伙,照单逐一点明,搬在一处,然后走至堂前答应。

    众亲邻直饮至晚方散。

    次日,徐言即唤个匠人,把房子两个夹断,教颜氏另自开个门户出入。

    颜氏一面整顿家中事体,自不必说。

    一面将簪钗衣饰,悄悄教阿寄去变卖,共凑了十二两银子。

    颜氏把来交与阿寄,道:“这些小东西,乃我养命之资,一家大小俱在此上。

    今日交付与你,大利息原不指望,但得细微之利也就勾了。

    临事务要斟酌,路途亦宜小心。

    切莫有始无终,反被大伯们耻笑!”

    口中便说,不觉泪随言下。

    阿寄道:“但请放心!老奴自有见识在此,管情不负所托。”

    颜氏又问道:“还是几时起身?”

    阿寄回道:“本钱已有了,明早就行。”

    颜氏道:“可要拣个好日?”

    阿寄道:“我出去做生意,便是好日了,何必又拣?”

    即把银子藏在兜肚之中,走到自己房里,向婆子道:“明早要出门去做生意,可将旧衣旧裳,打叠在这一处。”

    元来阿寄止与主母计议,连老婆也不通他知得。

    这婆子见蓦地说出那句话,也觉骇然,问道:“你往何处去?

    做甚生意?”

    阿寄方把前事说与。

    那婆子道:“阿呀!这是那里说起!你虽然一把年纪,那生意行中从不曾着脚,却去弄虚头、说大话,兜揽这帐。

    孤孀娘子的银两,是苦恼东西,莫要把去弄出个话靶,连累他没得过用,岂不终身抱怨。

    不如依着我,快快送还三娘,拚得早起晏眠,多吃些苦儿,照旧耕种帮扶,彼此到得安逸。”

    阿寄道:“婆子家晓道什么?

    只管胡言乱语,那见得我不会做生意,弄坏了事,要你未风光雨。”

    遂不听老婆,自去收拾了衣服、被窝,却没个被囊,只得打个包儿。

    又做起一个缠袋,准备些干粮。

    又到市上买了一顶雨伞,一双麻鞋。

    打点完备,次早,先到徐言、徐召二家,说道:“老奴今日要往远处做生意,家中无人照管,虽则各分门户,还要二位官人早晚看顾。”

    徐言二人听了,不觉暗笑,答道:“这到不消你叮嘱,只要赚了银子回来,送些人事与我们。”

    阿寄道:“这个自然。”

    转到家中,吃了饭食,作别了主母,穿上麻鞋,背着包裹、雨伞,又分付老婆早晚须要小心。

    临出门,颜氏又再三叮咛,阿寄点头答应,大踏步去了。

    且说徐言弟兄等阿寄转身后,都笑道:“可笑那三娘子好没见识,有银子做生意,却不与你我商量,倒听阿寄这老奴才的说话。

    我想他生长已来,何曾做惯生意?

    哄骗孤孀妇人的东西,自去快活。

    这本钱可不白白送落。”

    徐召道:“便是当初合家时,却不把出来营运,如今才分得,即教阿寄做客经商。

    我想三娘子又没甚妆奁,这银两定然是老官儿存日,三兄弟克剥下的,今日方才出豁。

    总之,三娘子瞒着你我做事,若说他不该如此,反道我们妒忌了。

    且待阿寄折本回来,那时去笑他!”

    正是:

    云端看厮杀,毕竟孰输赢?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再说阿寄离了家中,一路思想:“做甚生意便好?”

    忽地转着道:“闻得贩漆这项道路,颇有利息,况又在近处,何不去试他一试?”

    定了主意,一径直至庆云山中。

    元来采漆之处,原有个牙行,阿寄就行家住下。

    那贩漆的客人却也甚多,都是挨次儿打发。

    阿寄想道:“若慢慢的挨去,可不担搁了日子,又费去盘缠。”

    心生一计,捉个空扯主人家到一村店中,买三杯请他,说道:“我是个小贩子,本钱短少,守日子不起的。

    望主人家看乡里分上,怎地设法先打发我去。

    那一次来,大大再整个东道请你。”

    也是数合当然,那主人家却正撞着是个贪杯的。

    吃了他的软口汤,不好回得,一口应承。

    当晚就往各村户凑足其数,装裹停当。

    恐怕客人们知得嗔怪,到寄在邻家放下。

    次日起个五更,打发阿寄起身。

    那阿寄发利市,就得了便宜,好不喜欢。

    教脚夫挑出新安江口,又想道:“杭州离此不远,定卖不起价钱。”

    遂雇船直到苏州。

    正遇在缺漆之时,见他的货到,犹如宝贝一般,不勾三日,卖个干净。

    一色都是见银,并无一毫赊帐。

    除去盘缠使用,足足赚对合有馀。

    暗暗感谢天地,即忙收拾起身。

    又想道:“我今空身回去,须是趁船,这银两在身边,反担干系。

    何不再贩些别样货去,多少寻些利息也好。”

    打听得枫桥籼米到得甚多,登时落了几分价钱,乃道:“这贩米生意,量来必不吃亏。”

    遂籴了六十多担籼米,载到杭州出脱。

    那时乃七月中旬,杭州有一个月不下雨,稻苗都干坏了,米价腾涌。

    阿寄这载米,又值在巧里,每一挑长了二钱,又赚十多两银子。

    自言自语道:“且喜做来生意,颇颇顺溜,想是我三娘福分到了。”

    却又想道:“既在此间,怎不去问问漆价?

    若与苏州相去不远,也省好些盘缠。”

    细细访问时,比苏州更反胜。

    你道为何?

    元来贩漆的,都道杭州路近价钱,俱往远处去了,杭州到时常短缺。

    常言道:货无大小,缺者便贵。

    故此比别处反胜。

    阿寄得了这个消息,喜之不胜,星夜赶到庆云山。

    只备下些小人事,送与主人家,依旧又买三杯相请。

    那主人家得了些小便宜,喜逐颜开,一如前番,悄悄先打发他转身。

    到杭州也不消三两日,就都卖完。

    计算本利,果然比起先这一帐又多几两,只是少了那回头货的利息。

    乃道:“下次还到远处去。”

    与牙人算清了帐目,收拾起程。

    想道:“出门好几时了,三娘必然挂念,且回去回复一声,也教他放心。”

    又想道:“总是收漆要等候两日,何不光到山中,将很子教主人家一面先收,然后回家,岂不两便。”

    定了生意,到山中把银两付与牙人,自己赶回家去。

    正是:

    先收漆货两番利,初出茅庐第一功。

    且说颜氏自阿寄去后,朝夕悬挂,常恐他消折了这些本钱,怀着鬼胎。

    耳根边又听得徐言兄弟在背后攧唇簸嘴,愈加烦恼。

    一日,正在房中闷坐,忽见两个儿子乱喊进来道:“阿寄回家了!”

    颜氏闻言,急走出房,阿寄早已在面前,他的老婆也随在背后。

    阿寄上前,深深唱个大喏。

    颜氏见了他,反增着一个蹬心拳头,胸前突突的乱跳,诚恐说出句扫兴话来。

    便问道:“你做的是什么生意?

    可有些利钱?”

    那阿寄叉手不离方寸,不慌不忙的说道:“一来感谢天地保佑,二来托赖三娘洪福,做的却是贩漆生意,赚得五六倍利息。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恐怕三娘放心不下,特归来回复一声!”

    颜氏听罢,喜从天降,问道:“如今银子在那里?”

    阿寄道:“已留与主人家收漆,不曾带回,我明早就要去的。”

    那时合家欢天喜地。

    阿寄住了一晚,次日清早起身,别了颜氏,又往庆云山去了。

    且说徐言弟兄那晚在邻家吃社酒醉倒,故此阿寄归家,全不晓得。

    到次日齐走过来,问道:“阿寄做生意归来,趁了多少银子?”

    颜氏道:“好教二位伯伯知得,他一向贩漆营生,倒觅得五六倍利息。”

    徐言道:“好造化!恁样赚钱时,不勾几年,便做财主哩!”

    颜氏道:“伯伯休要笑话,免得饥寒便勾了。”

    徐召道:“他如今在那里?

    出去了几多时,怎么也不来见我?

    这样没礼!”

    颜氏道:“今早原就去了。”

    徐召道:“如何去得恁般急速?”

    徐言又问道:“那银两你可曾见见数么?”

    颜氏道:“他说俱留在行家买货,没有带回。”

    徐言呵笑道:“我只道本利已在手了,原来还是空口说白话,眼饱肚中饥。

    耳边到说得热哄哄,还不知本在何处,利在那里,便信以为真。

    做经纪的人,左手不托右手,岂有自己回家,银子反留在外人。

    据我看起来,多分这本钱弄折了,把这鬼话哄你。”

    徐召也道:“三娘子,论起你家做事,不该我们多口。

    但你终是女眷家,不知外边世务,既有银两,也该与我二人商量,买几亩田地,还是长策。

    那阿寄晓得做甚生意?

    却瞒着我们,将银子与他出去瞎撞。

    我想那银两,不是你的妆奁,也是三兄弟的私蓄,须不是偷来的,怎看得恁般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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