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吴保安弃家赎友-《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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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翔乘便就将此书付之,眼盻盻看着他人去了,自己不能奋飞,万箭攒心,不觉泪如雨下。

    正是:

    眼看他鸟高飞去,身在笼中怎出头?

    不题郭仲翔蛮中之事,且说吴保安奉了李都督文帖,已知郭仲翔所荐。

    留妻房张氏和那新生下未周岁的孩儿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飞身上路,赶来姚州赴任。

    闻知李都督阵亡消息,吃了一惊,尚未知仲翔生死下落,不免留身打探。

    恰好解粮官从蛮地放回,带得有仲翔书信,吴保安拆开看了,好生凄惨。

    便写回书一纸,书中许他取赎,留在解粮官处,嘱他觑便寄到蛮中,以慰仲翔之心。

    忙整行囊,便望长安进发。

    这姚州到长安三千余里,东川正是个顺路,保安径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见郭元振相公。

    谁知一月前元振已死,家小都扶柩而回了。

    吴保安大失所望,盘缠磬尽,只得将仆、马卖去,将来使用。

    复身回到遂州,见了妻儿,放声大哭。

    张氏问其缘故,保安将郭仲翔失陷南中之事,说了一遍,“如今要去赎他,争奈自家无力,使他在穷乡悬望,我心何安?”

    说罢又哭。

    张氏劝止之,曰:“常言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你如今力不从心,只索付之无奈了。”

    保安摇首曰:“吾向者偶寄尺书,即蒙郭君垂情荐拔。

    今彼在死生之际,以性命托我,我何忍负之?

    不得郭回,誓不独生也!”

    于是倾家所有,估计来止直得绢二百匹。

    遂撇了妻儿,欲出外为商。

    又怕蛮中不时有信寄来,只在姚州左近营运。

    朝驰暮走,东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粝。

    虽一钱一粟,不敢妄费,都积来为买绢之用。

    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满了百匹,就寄放姚州府库。

    眠里梦里只想着:“郭仲翔”三字,连妻子都忘记了。

    整整的在外过了十个年头,刚刚的凑得七百匹绢,还未足千匹之数。

    正是:

    离家千里逐锥刀,只为相知意气饶。

    十载未偿蛮洞债,不知何日慰心交?

    话分两头。

    却说吴保安妻张氏同那幼年孩子,孤孤忄西忄西的住在遂州。

    初时还有人看县尉面上,小意儿周济他。

    一连几年不通音耗,就没人理他了。

    家中又无积蓄,捱到十年之外,衣单食缺,万难存济,只得并迭几件破家火,变卖盘缠,领了十一岁的孩儿,亲自问路,欲往姚州寻取丈夫吴保安。

    夜宿朝行,一日只走得三四十里。

    比到得戎州界上,盘费已尽,计无所出。

    欲待求乞前去,又含羞不惯。

    思量薄命,不如死休,看了十一岁的孩儿,又割舍不下。

    左思右想,看看天晚,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惊动了过往的官人。

    那官人姓杨名安居,新任姚州都督,正顶着李蒙的缺。

    从长安驰驿到任,打从乌蒙山下经过。

    听得哭声哀切,又是个妇人,停了车马,召而问之。

    张氏手搀着十一岁的孩儿,上前哭诉曰:“妾乃遂州方义尉吴保安之妻,此孩儿即妾之子也。

    妾夫因友人郭仲翔陷没蛮中,欲营求千匹绢往赎,弃妾母子,久往姚州,十年不通音信。

    妾贫苦无依,亲往寻取,粮尽路长,是以悲泣耳。”

    安居暗暗叹异道:“此人真义士!恨我无缘识之。”

    乃谓张氏曰:“夫人休忧。

    下官任姚州都督,一到彼郡,即差人寻访尊夫。

    夫人行李之费,都在下官身上。

    请到前途馆驿中,当与夫人设处。”

    张氏收泪拜谢。

    虽然如此,心下尚怀惶惑。

    杨都督车马如飞去了。

    张氏母子相扶,一步步捱到驿前。

    杨都督早已分付驿官伺候,问了来历,请到空房饭食安置。

    次日五鼓,杨都督起马先行。

    驿官传场都督之命,将十千钱赠为路费,又备下一辆车儿,差人夫送至姚州普氵朋驿中居住。

    张氏心中感激不尽。

    正是:

    好人还遇好人救,恶人自有恶人磨。

    且说杨安居一到姚州,便差人四下寻访吴保安下落。

    不三四日,便寻着了。

    安居请到都督府中,降阶迎接,亲执其手,登堂慰劳。

    因谓保安曰:“下官常闻古人有死生之交,今亲见之足下矣。

    尊夫人同令嗣远来相觅,见在驿舍,足下且往,暂叙十年之别。

    所需绢匹若干,吾当为足下图之。”

    保安曰:“仆为友尽心,固其分内,奈何累及明公乎?”

    安居曰:“慕公大义,欲成公之志耳。”

    保安叩首曰:“既蒙明公高谊,仆不敢固辞。

    所少尚三分之一,如数即付,仆当亲往蛮中,赎取吾友。

    然后与妻孥相见,末为晚也。”

    时安居初到任。

    乃于府中撮借官绢四百匹,共一千一百之数,骑马直到南蛮界口,寻个熟蛮,往蛮中通话。

    将所余百匹绢,尽数托他使费。

    只要仲翔回归,心满意足。

    正是:

    应时还得见,胜是岳阳金。

    却说郭仲翔在乌罗部下,乌罗指望他重价取赎,初时好生看待,饮食不缺。

    过了一年有余,不见中国人来讲话,乌罗心中不悦,把他饮食都裁减了。

    每日一餐,着他看养战象。

    仲翔打熬不过,思乡念切,乘乌罗出外打围,拽开脚步,望北而走。

    蛮中都是险峻的山路,仲翔走了一日一夜,脚底都破了,被一般看象的蛮子,飞也似赶来,捉了回去。

    乌罗大怒,将他转卖与南洞主新丁蛮为奴,离乌罗部二百里之外。

    那新丁最恶,差使小不遂意,整百皮鞭,鞭得背都青肿,如此已非一次。

    仲翔熬不得痛苦,捉个空,又想逃走。

    争奈路径不熟,只在山凹内盘旋,又被本洞蛮子追着了,拿去献与新丁。

    新丁不用了,又卖到南方一洞去,一步远一步了。

    那洞主号菩萨蛮,更是利害。

    晓得郭仲翔屡次逃走,乃取木板两片,各长五六尺,厚三四寸,教仲翔把两只脚立在板上,用铁钉钉其脚面,直透板内,日常带着二板行动,夜间纳土洞中,洞口用厚木板门遮盖,本洞蛮子就睡在板上看守,一毫转动不得。

    两脚被钉处,常流脓血,分明是地狱受罪一般。

    有诗为证:

    身卖南蛮南更南,土牢木锁苦难堪。

    十年不达中原信,梦想心交不敢谭。

    却说熟蛮领了吴保安言语来见乌罗,说知求赎郭仲翔之事。

    乌罗晓得绢足千匹,不胜之喜!便差人往南洞转赎郭仲翔回来。

    南洞主新丁,又引至菩萨蛮洞中,交割了身价,将仲翔两脚钉板,用铁钳取出钉来。

    那钉头入肉已久,脓水干后,如生成一般。

    念番重复取出,这疼痛比初钉时更自难忍,血流满地,仲翔登时闷绝,良久方醒,寸步难移。

    只得用皮袋盛了,两个蛮子扛抬着,直送到乌罗帐下。

    乌罗收足了绢匹,不管死活,把仲翔交付熟蛮,转送吴保安收领。

    吴保安接着,如见亲骨肉一般。

    这两个朋友,到今日方才识面。

    未暇叙话,各睁眼看了一看,抱头而哭,皆疑以为梦中相逢也。

    郭仲翔感谢吴保安,自不必说。

    保安见仲翔形容憔悴,半人半鬼,两脚又动弹不得,好生凄惨!让马与他骑坐,自己步行随后,同到姚州城内回复杨都督。

    原来杨安居曾在郭元振门下做个幕僚,与郭仲翔虽未厮认,却有通家之谊。

    又且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以存亡易心。

    一见仲翔,不胜之喜。

    教他洗沐过了,将新衣与他更换,又教随军医生医他两脚疮口,好饮好食将息。

    不勾一月,平复如故。

    且说吴保安从蛮界回来,方才到普氵朋驿中与妻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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