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看财奴刁买冤家主-《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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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寿道:”便做大红袍与我穿,我也只是姓周。

    “员外心里不快,竟不来打发周秀才。

    秀才催促陈德甫,德甫转催员外。

    员外道:“他把儿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罢了。”

    陈德甫道:“他怎么肯去?

    还不曾与我恩养钱。”

    员外就起个赖皮心,只做不省得道:“甚么恩养钱?

    随他与我些罢。”

    陈德甫道:“这个,员外休耍人!他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怎么倒要他恩养钱?”

    员外道:“他因为无饭养活儿子才过继与我。

    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他倒问我要恩养钱?”

    陈德甫道:“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回家做盘缠,怎这等耍他?”

    员外道“立过文书,不怕他不肯了。

    他若有说话,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罚一千贯还我,领了这儿子去。”

    陈德甫道:“员外怎如此斗人要,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去,是正理。”

    员外道:“看你面上,与他一贯钞。”

    陈德甫道:“这等一个孩儿,与他一贯钞忒少。”

    员外道:“一贯钞许多宝字哩。

    我富人使一贯钞,似挑着一条筋。

    你是穷人,怎倒看得这样容易?

    你且与他去,他是读书人,见儿子落了好处,敢不要钱也不见得。”

    陈德甫道:“那有这事?

    不要钱,不卖儿子了。”

    再三说不听,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

    秀才正走在门外与浑家说话,安慰他道:“且喜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书,这事多分可成。

    长寿儿也落了好地了。”

    浑家正要问道:“讲以多少钱钞?”

    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来。

    浑家道:“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怎生只与我一贯钞?

    便买个泥娃娃,也买不得。”

    陈德甫把这话又进去与员外说。

    员外道:“那泥娃娃须不会吃饭,常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

    因他养活不过才卖与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还要我钱?

    既是陈德甫再三说,我再添他一贯,如今再不添了。

    他若不肯,白纸上写着黑字,教他拿一千贯来,领了孩子去。”

    陈德甫道:“他有得这一千贯时,倒不卖儿子了。”

    员外发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却没有。”

    陈德甫叹口气道:“是我领来的不是了。

    员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住?

    我中间做人也难。

    也是我在门下多年,今日得过继儿子,是个美事。

    做我不着,成全他两家罢。”

    就对员外道:“在我馆钱内支两贯,凑成四贯,打发那秀才罢。”

    员外道:“大家两贯,孩子是谁的?”

    陈德甫道:“孩子是员外的。”

    员外笑逐颜开道:“你出了半钞,孩子还是我的,这等,你是个好人。”

    依他又支了两贯钞,帐簿上要他亲笔注明白了,共成四贯,拿出来与周秀才道:“这员外是这样悭吝苦克的,出了两贯,再不肯添了。

    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凑成四贯,送与先生。

    先生,你只要儿子落了好处,不要计论多少罢。”

    周秀才道:“甚道理?

    倒难为着先生。”

    陈德甫道:“只要久后记得我陈德甫。”

    周秀才道:“贾员外则是两贯,先生替他出了一半,这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这恩德怎敢有忘?

    唤孩儿出来叮嘱他两句,我每去罢。”

    陈德甫叫出长寿来,三个抱头哭个不住,分付道:“爹娘无奈,卖了你。

    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饥寒冻馁,只要晓得些人事,敢这家不亏你。

    我们得便来看你就是。”

    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

    陈德甫得去买些果子来哄住了他,骗了他进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贾员外过继了儿子,又且放着刁,勒买的,不费大钱,自得其乐,就叫他做了贾长寿。

    晓得他已有知觉,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也不许着周秀才通消息往来,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

    岂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双手把人家交还他。

    那长寿大来也看看把小时的事忘怀了,只认贾员外是自己的父亲。

    可又作怪,他父亲一文不使,半文不用。

    他却心性阔大,看那钱钞便是土块般相似,人道是他有钱,多顺口叫他为“钱舍”。

    那时妈妈亡故,贾员外得病不起。

    长寿要到东岳烧香,保佑父亲,与父亲讨得一贯钞,他便背地与家僮兴儿开了库,带了好些金银宝钞去了。

    到得庙上来,此时正是三月二十七日。

    明日是东岳圣帝诞辰,那庙上的人,好不来的多!天色已晚,拣着廊下一个干净处所歇息,可先有一对儿老夫妻在那里。

    但见:仪容黄瘦,衣服单寒。

    男人头上儒巾,大半是尘埃堆积;女子脚跟罗袜,两边泥土粘连。

    定然终日道途间,不似安居闺阁内。

    你道这两个是甚人?

    元来正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夫妻两个。

    只因儿子卖了,家事已空。

    又往各处投人不着,流落在他方十来年。

    乞化回家,思量要来贾家探取儿子消息。

    路经泰安州,恰遇圣帝生日,晓得有人要写疏头,思量嫌他几文,来央庙官。

    庙官此时也用得他着,留他在这廊下的。

    因他也是个穷秀才,庙官好意拣这塔干净地与他,岂知贾长寿见这带地好,叫兴儿赶他开去。

    兴儿狐假虎威,喝道:“穷弟子,快走开去!让我们。”

    周秀才道:“你们是什么人?”

    兴儿就打他一下道:“‘钱舍’也不认得!问是什么人?”

    周秀才道:“我须是问了庙官,在这里住的。

    什么‘钱舍’来赶得我?”

    长寿见他不肯让,喝教打他。

    兴儿正在厮扭,周秀才大喊,惊动了庙官,走来道:“甚么人如此无礼?”

    兴儿道:“贾家‘钱舍’要这搭儿安歇。”

    庙官道:“家有家主,庙有庙主,是我留在这里的秀才,你如何用强,夺他的宿处?”

    兴儿道:“俺家‘钱舍’有的是钱,与你一贯钱,借这埚儿田地歇息。”

    庙官见有了钱,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让你罢。”

    劝他两个另换个所在。

    周秀才好生不服气,没奈他何,只得依了。

    明日烧香罢,各自散去。

    长寿到得家里,贾员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员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在话下。

    且说周秀才自东岳下来,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问贾家消息。

    一向不回家,把巷陌多生疏了。

    在街上一路慢访问,忽然浑家害起急心疼来,望去一个药铺,牌上字着“施药”,急走去求得些来,吃下好了。

    夫妻两口走到,谢那先生。

    先生道:“不劳谢得,只要与我扬名。”

    指着招牌上字道:“须记得我是陈德甫。”

    周秀才点点头,念了两声“陈德甫”。

    对浑家道:“这陈德甫名儿好熟,我那里曾会过来,你记得么?”

    浑家道:“俺卖孩儿时,做保人的,不是陈德甫?”

    周秀才道:“是,是。

    我正好问他。”

    又走去叫道:“陈德甫先生,可认得学生么?”

    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面熟。”

    周秀才道:“先生也这般老了!则我便是卖儿子的秀才。”

    陈德甫道:“还记我赍发你两贯钱?”

    周秀才道:“此恩无日敢忘,只不知而今我那儿子好么?”

    陈德甫道:“好教你欢喜,你孩儿贾长寿,如今长立成人。”

    周秀才道:“老员外呢?”

    陈德甫道:“近日死了。”

    周秀才道:“好一个悭刻的人!”

    陈德甫道:“如今你孩儿做了小员外,不比当初老的了。

    且是仗义疏财,我这施药的本钱,也是他的。”

    周秀才道“陈先生,怎生着我见他一面?”

    陈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铺中坐一坐,我去寻将他来。”

    陈德甫走来寻着贾长寿,把前话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

    那贾长寿虽是多年没人题破,见说了,转想幼年间事,还自隐隐记得。

    急忙跑到铺中来要认爹娘。

    陈德甫领他拜见,长寿看了模样,吃了一惊道:“泰安州打的就是他,怎么了?”

    周秀才道:“这不是泰安州夺我两口儿宿处的么?”

    浑家道:“正是。

    叫得甚么‘钱舍’?”

    秀才道:“我那时受他的气不过,那知即是我儿子。”

    长寿道:“孩儿其实不认得爹娘,一时冲撞,望爹娘恕罪。”

    两口儿见了儿子,心里老大喜欢,终久不会之间,有些生煞煞。

    长寿过意不去,道是莫非还记着泰安州的气来?

    忙叫兴儿到家取了一匣金银来,对陈德甫道:“小侄在庙中不认得父母,冲撞了些个。

    今先将此一厘金银,赔个不是。”

    陈德甫对周秀才说了。

    周秀才道:“自家儿子如何好受他金银赔礼?”

    长寿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儿子心里不安,望爹娘将就包容。”

    周秀才见他如此说,只得收了。

    开来一看,吃了一惊,元来这银子上凿着“周奉记。

    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

    “陈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

    “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凿下记字的。

    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

    “陈德甫接过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却在贾家?

    “周秀才道:”学生二十年前,带了家小上朝取应去,把家里祖上之物,藏埋在地下。

    已后归来,尽数都不见了,以致赤贫,卖了儿子。

    “陈德甫道:”贾员外原系穷鬼,与人脱土坯的。

    以后忽然暴富起来,想是你家原物,被地挖着了,所以如此。

    他不生儿女,就过继着你家儿子,承领了这家私。

    物归原主,岂非天意!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舍得浪费一些,元来不是他的东西,只当在此替你家看守罢了。

    “周秀才夫妻感叹不已,长寿也自惊异。

    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两锭银子,送与陈德甫,答他昔年两贯之费。

    陈德甫推辞了两番,只得受了。

    周秀才又念着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对门叫他过来。

    也赏了他一锭。

    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忘记多时了。

    谁知出于不意,得此重赏,欢天喜地去了。

    长寿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适才匣中所剩的,交还儿子,叫他明日把来散与那贫难无倚的,须念着贫时二十年中苦楚。

    又叫儿子照依祖公公时节,盖所佛堂,夫妻两个在内双修。

    贾长寿仍旧复了周姓。

    贾仁空做了二十年财主,只落得一文不使,仍旧与他没帐。

    可见物有定主如此,世间人枉使坏了心机。

    有口号四句为证:

    想为人禀命生于世,但做事不可瞒天地。

    贫与富一定不可移,笑愚民枉使欺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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