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看财奴刁买冤家主-《今古奇观》


    第(1/3)页

    第十章    看财奴刁买冤家主

    诗云:

    从来欠债要还钱,冥府于斯倍灼然。

    若使得来非分内,终须有日复还原。

    却说人生财物,皆有分定。

    若不是你的东西,纵然勉强哄得到手,原要一分一毫填还别人的。

    从来因果报应的说话,其事非一,难以尽述。

    在下先拣一个希罕些的,说来做个得胜头回。

    晋州古城县有一个人,名唤张善友。

    平日看经念佛,是个好善的长者。

    浑家李氏却有些短见薄识,要做些小便宜勾当。

    夫妻两个过活,不曾生男育女,家道尽从容好过。

    其时本县有个赵廷玉,是个贫难的人,平日也守本分。

    只因一时母亲亡故,无钱葬埋,晓得张善友家事有余,起心要去偷他些来用。

    算计了两日,果然被他挖个墙洞,偷了他五六十两银子去,将母亲殡葬讫。

    自想道:“我本不是没行止的,只因家贫无钱葬母,做出这个短头的事来,扰了这一家人家,今生今世还不的他,来生来世是必填还他则个。”

    张善友次日起来,见了壁洞,晓得失了贼,查点家财,箱笼里没了五六十两银子。

    张善友是个富家,也不十分放在心上,道是命该失脱,叹口气罢了。

    惟有李氏切切于心道:“有此一项银子,做许多事,生许多利息,怎舍得白白被盗了去?”

    正在纳闷间,忽然外边有一个和尚来寻张善友。

    张善友出去相见了,问道:“师傅何来?”

    和尚道:“老僧是五台山僧人,为因佛殿坍损,下山来抄化修造。

    抄化了多时,积得有百来两银子,还少些个。

    又有那上了疏,未曾勾销的。

    今要往别处去走走,讨这些布施。

    身边所有银子,不便携带,恐有失所,要寻个寄放的去处,一时无有。

    一路访来,闻知长者好善,是个有名的檀越,特来寄放这一项银子。

    待别处讨足了,就来回取本山去也。”

    张善友道:“这是胜事,师父只管寄放在舍下,万无一误。

    只等师父事毕来取便是。”

    当下把银子看验明白、点计件数,拿进去交付与浑家了。

    出来留和尚吃斋。

    和尚道:“不劳檀越费斋,卷僧心忙要会募化。”

    善友道:“师父银子,弟子交付浑家收好在里面。

    倘若师父来取时,弟子出外,必预先分付停当,交还师你便了。”

    和尚别了自去抄化。

    那李氏接得和尚银子在手,满心欢喜,想道:“我才失得五六十两,这和尚倒送将一百两来,岂不是补了我的缺?

    还有得多哩。”

    就起一点心,打帐要赖他的。

    一日,张善友要到东岳庙里烧香求子去,对浑家道:“我去则去,有那五台山的僧所寄银两,前日是你收着,若他来取时,不论我在不在,你便与他去。

    他若要斋吃,你便整理些蔬菜斋他一斋,也是你的功德。”

    李氏道:“我晓得。”

    张善友自烧香去了。

    去后,那五台山和尚抄化完了,却来问张善友取这项银子。

    李氏便白赖道:“张善友也不在家,我家也没有人寄甚么银子,师父敢是错认了人家了?”

    和尚道:“我前日亲自交付与张长者,长者收拾进来交付孺人的,怎么说此话?”

    李氏便赌咒道:“我若见你的,我眼里出血。”

    和尚道:“这等说了,要赖我的了。”

    李氏又道:“我赖了你的,我堕十八层地狱。”

    和尚见他赌咒,明知白赖了。

    争奈是个女人家,又不好与他争论得。

    和尚没计奈何,合着掌,念声佛道:“阿弥陀佛!我是十方抄化来的布施,要修理佛殿的,寄放在你这里。

    你怎么要赖我的?

    你今生今世赖了我这银子,到那里那世少不得要填还我。”

    带着悲恨而去。

    过了几时,张善友回来,问起和尚银子,李氏哄丈夫道:“刚你去了,那和尚就来取,我双手还他去了。”

    张善友道:“好,好,也完了一宗事。”

    过得两年,李氏生下一子,自生此之后,家私火焰也似长将起来。

    再过了五年,又生一个,共是两个儿子了,大的小名叫做乞僧,次的小名叫做福僧。

    那乞僧大来极会做人家,披星戴月。

    早起晚眠。

    又且生性悭吝,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肯轻费着一个钱,把家私挣得偌大。

    可又作怪,一般两个弟兄,同胞共乳,生性绝是相反。

    那福僧每日只吃酒赌钱,养婆娘,做子弟,把钱钞不着疼热的使用。

    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挣来的,老大的心疼。

    福僧每日有人来讨债,多是瞒着家里外边借来花费的。

    张善友要做好汉的人,怎肯交儿子被人逼迫,门户不清的?

    只得一主一主填还了。

    那乞僧只叫得苦。

    张善友疼着大孩儿苦挣,恨着小孩儿荡费,偏吃亏了。

    立个主意,把家私匀做三分分开。

    他弟兄们各一分,老夫妻留一分。

    等做家的自做家,破败的自破败,省得歹的累了好的,一总凋零了。

    那福僧是个不成器的肚肠,倒要分了,自由自在,别无拘束,正中下怀。

    家私到手,正如汤泼瑞雪,风卷残云。

    不上一年,使得光光荡荡了。

    又要分了爹妈的这半分,也自没有了。

    便去打搅哥哥,不由他不应手。

    连哥哥的,也布摆下来。

    他是个做家人,怎生受得过?

    气得成病,一卧不起,求医无效,看看至死。

    张善友道:“成家的倒有病,败家的倒无病,五行中如何这样颠倒?”

    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苦在心头,说不出来。

    那乞僧气蛊已成,毕竟不痊,死了。

    张善友夫妻大痛无声。

    那福僧见哥哥死了,还有剩下家私,落得是他受用,一毫不在心上。

    李氏妈妈见如此光景,一发舍不得大的,终日啼哭,哭得眼中出血而死。

    福僧也没有一些苦楚,带着母丧,只在花街柳陌,逐日混帐,淘虚了身子,害了痨瘵之病,又看看死来。

    张善友此时急得无法可施,便是败家的,留得个种也好,论不得成器不成器了。

    正是: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数难逃大限催。

    福僧是个一丝两气的病,时节到来,如三更油尽的灯,不觉的息了。

    张善友虽是平日不象意他的,而今自念两儿皆死,妈妈亦亡,单单剩得老身,怎由得不苦痛哀切?

    自道:“不知作了什么罪孽,今朝如此果报得没下梢!”

    一头愤恨,一头想道:“我这两个孽种,是东岳求来的,不争被你阎君勾去了。

    东岳敢不知道?

    我如今到东岳大帝面前,告苦一番,大帝有灵,勾将阎神来,或者还了我个把儿子,也不见得。”

    也是他苦育无聊,痴心想到此,果然到东岳跟前哭诉道:“老汉张善友一生修善,便是俺那两个孩子和妈妈,也不曾做甚么罪过,却被阎神屈屈勾将去,单剩得老夫。

    只望神明将阎神追来,与老汉折证一个明白。

    若果然该受这业报,老汉死也得瞑目。”

    诉罢,哭倒在地,一阵昏沉晕了去。

    朦胧之间,见个鬼使来对他道:“阎君有勾。”

    张善友道:“我正要见阎君问他去。”

    随了鬼使竟到阎君面前。

    阎君道:“张善友,你如何在东岳告我?”

    张善友道:“只为我妈妈和两个孩儿,不曾犯下甚么罪过,一时都勾了去。

    有些苦痛,故此哀告大帝做主。”

    阎王道:“你要见你两个孩儿么?”

    张善友道:“怎不要见?”

    阎王命鬼使:“召将来!”

    只见乞僧、福僧两个齐到。

    张善友喜之不胜,先对乞僧道:“大哥,我与你家去来!”

    乞僧道:“我不是你什么大哥,我当初是赵廷玉,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两银子,如今加上几百倍利钱,还了你家。

    俺和你不亲了。”

    张善友见大的如此说了,只得对福僧说:“既如此,二哥随我家去了也罢。”

    福僧道:“我不是你家甚么二哥,我前生是五台山和尚,你少了我的,你如今也加百倍还得我勾了,与你没相干了。”

    张善友吃了一惊道:“如何我少五台山和尚的?

    怎生得妈妈来一问便好?”

    阎王已知其意,说道:“张善友,你要见浑家不难。”

    叫鬼卒:“与我开了酆都城,拿出张善友妻李氏来!”

    鬼卒应声去了。

    只见押了李氏,披枷带锁到殿前来。

    张善友道:“妈妈,你为何事,如此受罪?”

    李氏哭道:“我生前不合混赖了五台山和尚百两银子,死后叫我历遍十八层地狱,我好苦也!”

    张善友道:“那银子我只道还他去了,怎知赖了他的?

    这是自作自受!”

    李氏道:“你怎生救我?”

    扯着张善友大哭,阎王震怒,拍案大喝。

    张善友不觉惊醒,乃是睡倒在神案前,做的梦,明明白白,才省悟多是宿世的冤家债主,住了悲哭,出家修行去了。

    方信道暗室亏心,难逃他神目如电。

    今日个显报无私,怎倒把阎君埋怨?

    在下为何先说此一段因果?

    只因有个贫人,把富人的银子借了去。

    替他看守了几多年,一钱不破。

    后来不知不觉,双手交还了本主。

    这事更奇,听在下表白一遍。

    宋时,汴梁曹州曹南村周家庄上有个秀才,姓周,名荣祖,字伯成,浑家张氏。

    那周家先世,广有家财,祖公公周奉,敬重释门,起盖一所佛院,每日看经念佛。

    到他父亲手里,一心只做人家。

    为因修理宅舍,不舍得另办木石砖瓦,就将那所佛院尽拆毁来用了。

    比及宅舍功完,得病不起。

    人皆道是不信佛之报。

    父亲既死,家私里外,通是荣祖一个掌把。

    那荣祖学成满腹文章,要上朝应举。

    他与张氏生得一子,尚在襁褓,乳名叫做长寿。

    只因妻娇子幼,不舍得她撇,商量三口儿同去。

    他把祖上遗下那些金成锭的做一窖儿埋在后面墙下。

    怕路上不好携带,只把零碎的、细软的,带些随身。

    房廊屋舍,着个当直的看守,他自去了。

    话分两头,曹州有一个穷汉,叫做贾仁,真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无那晚夕的。

    又不会做什么营生,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和泥托坯,担水运柴,做坌工生活度日。

    晚间在破窑中安身。

    外人见他十分过的艰难,都唤他做穷贾儿。

    却是这个人禀性古怪拗别,常道:“总是一般的人,别人那等富贵奢华,偏我这般穷苦!”

    心中恨毒。

    有诗为证:

    又无房舍又无田,每日城南窑内眠。

    一般带眼安眉汉,何事囊中偏没钱?

    说那贾仁心中不服气,每日得闲空,便走到东岳庙中,苦诉神灵道:“小人贾仁特来祷告。

    小人想,有那等骑鞍压马,穿罗著锦,吃好的,用好的,他也是一世人。

    我贾仁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烧地眠,灸地卧,兀的不穷杀了小人!小人但有些小富贵,也为斋僧布施,盖寺建塔,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上圣可怜见咱!”

    日日如此,真是精诚之极,有感必通,果然被他衷告不过,感动起来。

    一日祷告毕,睡倒在廊檐下,一灵儿被殿前灵派侯摄去,问他终日埋天怨地的缘故。

    贾仁把前言再述一遍,哀求不已。

    灵派侯也有些怜他,唤那增福神查他衣禄食禄,有无多寡之数。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