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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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元来是来过的所在,名曰吉零国。

    元来这边中国货物拿到那边,一倍就有三倍价。

    换了那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如此。

    一往一回,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这条路。

    众人多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经纪、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寻发货去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路径不熟,也无走处。

    闷坐间,猛可想起道:“我那一篓红橘,自从到船中,不曾开看,莫不人气蒸烂了?

    趁着众人不在,看看则个。”

    叫那水手在舱板底下翻将起来,打开了篓看时,面上多是好好的。

    放心不下,索性搬将出来,都摆在舶板上面。

    也是合该发迹,时来福凑,摆得满船红焰烟的,远远望来,就是万点火光,一天星斗。

    岸上走的人,都拢将来问道:“是甚么好东西呀?”

    文若虚只不答应,看见中间有个把一点烂的,拣了出来,掐破就吃。

    岸上看的一发多了,惊笑道:“元来是吃得的!”

    就中有个好事的,便来问价:“多少一个?”

    文若虚不省得他们说话,船上人却晓得,就扯个谎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一钱一颗。”

    那的人揭开长衣,露出那兜罗锦红裹肚来,一手摸出银钱一个来,道:“买一个尝尝。”

    文若虚接了银钱,手中等等看,约有两把重,心下想道:“不知这些银子要买多少,因不见秤秤,且先把一个与他看样。”

    拣个大些的,红得可爱的,递一个上去。

    只见那个人接上手,攧了一攧道:“好东西呀!”

    扑地就劈开来,香气扑鼻。

    连旁边闻着的许多人,大家喝一声采。

    那买的不知好歹,看见船上吃法,也学他去了皮,却不分囊,一块塞在口里,甘水满咽喉,连核都不吐,吞下去了。

    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

    又伸手到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说:“我要买十个进奉去。”

    文若虚喜出望外,拣十个与他去了。

    那看的人见那人如此买去了,也有买一个的,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般银钱。

    买了的,都千欢万喜去了。

    元来,彼国以银为钱,上有文采。

    有等龙凤文的,最贵重,其次人物,又次禽兽,又次树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

    却都是银铸的,分两不异。

    适才买橘的,都是一样水草纹的,他道是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所以欢喜,也只是要小便宜心肠,与中国人一样。

    须臾之间,三停里卖了二停。

    有的不带钱在身边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钱转来。

    文若虚已此剩不多了,拿一个班道:“而今要留着自家用,不卖了。”

    其人情愿再增一个钱,四个钱买了二颗。

    口中哓哓说:“悔气!来得迟了。”

    旁边人见他增了价,就埋怨道:“我每还要买个,如何把价钱增长了他的?”

    买的人道:“你不听得他方才说,兀自不卖了?”

    正在议论间,只见首先买十个的那一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也似奔到船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船上大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卖!是有的俺多要买。

    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克汗哩。”

    看的人听见这话,便远远走开,站住了看。

    文若虚是伶俐的人,看见来势,已此瞧科在眼里,晓得是个好主顾了。

    连忙把篓里尽数倾出来,止剩五十余颗。

    数了一数,又拿起班来说道:“适间讲过要留着自用,不得卖了。

    今肯加些价钱,再让几颗去罢。

    适间已卖出两个钱一颗了。”

    其人在马背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钱来,另有一样树木纹的,说道:“如此钱一个罢了。”

    文若虚道:“不情愿,只照前样罢了。”

    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来道:“这样的一个如何?”

    文若虚又道:“不情愿,只要前样的。”

    那人又笑道:“此钱一个抵百个,料也没得与你,只是与你耍。

    你不要俺这一个,却要那等的,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与俺了,俺再加你一个那等的,也不打紧。”

    文若虚数了一数,有五十二颗,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

    那人连竹篓都要了,又丢了一个钱,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

    看的人见没得卖了,一哄而散。

    文若虚见人散了,到舱里把一个钱秤一秤,有八钱七分多重。

    秤过数个,都是一般。

    总数一数,共有一千个差不多。

    把两个赏了船家,其余收拾在包里了。

    笑一声道:“那盲子好灵卦也!”

    欢喜不尽,只等同船人来对他说笑则个。

    说话的,你说错了。

    那国里银子这样不值钱,如此做买卖,那久惯漂洋的带去多是绫罗缎匹,何不多卖了些银钱回来,一发百倍了?

    看官有所不知;那国里见了绫罗等物,都是以货交兑。

    我这里人也只是要他货物,才有利钱。

    若是卖他银钱时,他都把龙凤、人物的来交易,作了好价钱,分两也只得如此,反不便宜。

    如今是买吃口东西,他只认做把低钱交易,我却只管分两,所以得利了。

    说话的,你又说错了。

    依你说来,那航海的,何不只买吃口东西,只换他低钱,岂不有利?

    反着重本钱,置他货物怎地?

    看官,又不是这话: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横财,带去着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带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希烂。

    那文若虚运未通时卖扇子就是榜样。

    扇子还是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况果品?

    是这样执一论不得的。

    闲话休题。

    且说众人领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文若虚把上头事说了一遍。

    众人都惊喜道:“造化!造化!我们同来,到是你没本钱的先得了手也!”

    张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运,而今想是运转了!”

    便对文若虚道:“你这些银钱此间置货,作价不多,除是转发在伙伴中,回他几百两中国货物,上去打换些土产珍奇,带去有大利钱,也强如虚藏此银钱在身边,无个用处。”

    文若虚道:“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

    今承诸公挈带,做此无本钱生意,偶然侥幸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还要生利钱,妄想甚么?

    万一如前再做折了,难道再有洞庭红这样好卖不成?”

    众人多道:“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有的是货物。

    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

    文若虚道: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

    说到货物,我就没胆气了。

    只是守了这些银钱回去罢。

    “众人齐拍手道:”放着几倍利钱不取,可惜!可惜!“随同众人一齐上去,到了店家交货明白,彼此兑换。

    约有半月光景,文若虚眼中看过了若干好东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满,不放在心上。

    众人事体完了,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开船。

    行了数目,忽然间天变起来。

    但见:乌云蔽日,黑浪掀天。

    蛇龙戏舞起长空,鱼鳖惊惶潜水底。

    艨艟泛泛,只如栖不定的数点寒鸦;岛屿浮浮,便似没不煞的几双水鹈。

    舟中是方扬的米簸,舷外是正熟的饭锅。

    总因风伯太无情,以致篙师多失色。

    那船上人见风起了,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

    隐隐望见一岛,便带住逢脚,只看着岛边使来。

    看看渐近,恰是一个无人的空岛。

    但见:树木参天,草莱遍地。

    荒凉径界,无非些兔迹狐踪;坦迤土壤,料不是龙潭虎窟。

    混茫内,未识应归何国辖;开辟来,不知曾否有人登。

    船上人把船后抛了铁锚,将桩橛泥犁上岸去钉停当了,对舱里道:“且安心坐一坐,候风势则个。”

    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巴不得行路,却如此守风呆坐,心里焦燥。

    对众人道:“我且上岸去岛上望望则个。”

    众人道:“一个荒岛,有何好看?”

    文若虚道:“总是闲着,何碍?”

    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个个是呵欠连天,不肯同去。

    文若虚便自一个抖擞精神,跳上岸来。

    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千年败壳精灵显,一介穷神富贵来。

    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时长,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便双脚走不动,也拄个拐儿随他同去一番,也不枉的。

    却说文若虚见众人不去,偏要发个狠,扳藤附葛,直走到岛上绝顶。

    那岛也苦不甚高,不费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无好路径。

    到得上边打一看时,四望漫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掉下泪来。

    心里想:“想我如此聪明,一时命蹇。

    家业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

    虽然侥幸有得千来个银钱在囊内,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

    今在绝岛中间,未到实地,性命也还是与海龙王合着的哩!”

    正在感怆,只见望去远远草丛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却是床大一个败龟壳。

    大惊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龟!世上人那里曾看见?

    说也不信的。

    我自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今我带了此物去,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与人看看,省得空口说着,道是苏州人会调谎。

    又且一件,锯将开来,一盖一板,各置四足,便是两张床,却不奇怪!”

    遂脱下两只裹脚接了,穿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拖了便走。

    走至船边,船上人见他这等模样,都笑道:“文先生那里又跎了纤来?”

    文若虚道:“好教列位得知,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

    众人抬头一看,却便似一张无柱有底的硬脚床,吃惊道:“好大龟壳!你拖来何干?”

    文若虚道:“也是罕见的,带了他去。”

    众人笑道:“好货不置一件,要此何用?”

    有的道:“也有用处。

    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只没有这样大龟药。”

    又有的道:“医家要煎龟膏,拿去打碎了煎起来,也当得几个小龟壳。”

    文若虚道:“不要管有用没用,只是希罕,又不费本钱,便带了回去。”

    当时叫个船上水手,一抬抬下舱来。

    初时山下空阔,还只如此,舱中看来,一发大了。

    若不是海船,也着不得这样狼犭亢东西。

    众人大家笑了一回,说道:“到家里有人问,只说文先生做了偌大的乌龟买卖来了。”

    文若虚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个用处,决不是弃物。”

    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

    取些水来内外洗一洗净,抹干了,却把自己钱包行李都塞在龟壳里面,两头把绳一绊,却当了一个大皮箱了。

    自笑道:“兀的不眼前就有用起了?”

    众人都笑将起来,道:“好算计!好算计!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

    当夜无词。

    次日风息了,开船一走。

    不数日,又到了一个去处,却是福建地方了。

    才住定了船,就有一伙惯伺候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攒将拢来,你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

    船上众人拣一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其余的也就住了。

    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人店中坐定。

    里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连忙先发银子,唤厨户,包办酒席几十桌,分付停当,然后踱将出来。

    这主人是个波斯国里人,姓个古怪姓,是玛瑙的“玛”字,叫名玛宝哈,专一与海客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万数本钱。

    众人走海过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是文若虚不曾认得。

    抬眼看时,元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衣服言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只是剃眉剪须,深眼高鼻,有些古怪。

    出来见了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

    两杯茶罢,站起身来,请到一个大厅上。

    只见酒筵多完备了,且是摆得济楚。

    元来旧规,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过这一番款待,然后发货讲价的。

    主人家手执着一付法浪菊花盘盏,拱一拱手道:“请列位货单一看,好定坐席。”

    看官,你道这是何意?

    元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万者,就送在先席。

    余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年纪,不论尊卑,一向做下的规矩。

    船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领了酒杯,各自坐了。

    单单剩得文若虚一个,呆呆站在那里。

    主人道:“这位老客长不曾会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货不多了。”

    众人大家说道:“这是我们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

    身边有银子,却不曾肯置货。

    今日没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

    文若虚满面羞惭,坐了末位。

    主人坐在横头。

    饮酒中间,这一个说道我有猫儿眼多少,那一个说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逞。

    文若虚一发嘿嘿无言,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该听他们劝,置些货物来的是。

    今枉有几百银子在囊中,说不得一句说话。”

    又自叹了口气道:“我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今日大幸,不可不知足。”

    自思自忖,无心发兴吃酒。

    众人却猜拳行令,吃得狼藉。

    主人是个积年,看出文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不好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众人都起身道:“酒勾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发货罢。”

    别了主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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