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悲伤逆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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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男生们呼啸着冲出教室,当然也没忘对留在教室里的那些女生做出幸灾乐祸的鬼脸。

    当然也不是全部。

    走廊里还是有三三两两的坐在长椅上的男生,翻书或者听MP3,借以打发掉等教室里某个女孩子的时间。

    阳光照耀在他们厚厚的外套上。把头发漂得发亮。

    齐铭翻着一本《时间浮游》,不时眯起眼睛,顺着光线看进教室里去。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翻开屏幕,是易遥发来的短信。

    “不用等我。你先走。我放学还有事。”

    齐铭合上手机。站起来走近窗边。易遥低着头拿着一根借来的皮尺,量着自己的腰围。她低头读数字的样子被下午的光线投影进齐铭的视线里。

    齐铭把书放进书包,转身.下楼去拿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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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门的时候母亲破例没有满脸堆着笑迎上来。而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明显心不在焉。因为频道里正在播着国际新闻。

    她的兴趣是韩剧里得了绝症的妹妹如何与英俊的哥哥交织出旷世恋曲。而世界上哪个地方被扔了炸弹或者某个国家面临饥荒她根本不会关心。

    齐铭记得有一次也是全家吃好饭在一起看电视,播到新闻频道的时候正好在说中国洪水泛滥灾情严重,当时母亲一脸看到苍蝇的表情,“又来了又来了,没完没了,不会又要发动我们捐钱吧?他们可怜,我们还可怜呢!”

    说了没几分钟,就换台到她正在追的一部韩国白烂剧,看到里面的男主角因为失恋而哭得比娘们儿都还要动人的时候,她抽着鼻涕说,“作孽啊,太可怜了。”

    齐铭匪夷所思地望向她。

    依然是横亘在血管里的棉絮。

    齐铭换好鞋,走到沙发面前,问,妈,你怎么啦?

    母亲放下遥控器,“你老师早上打电话来了。”

    “说了什么?”齐铭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倒了杯水。

    “说了什么?”可能是被儿子若无其事的语气刺到了,母亲的语气明显地激动起来,“你一个上午都没去学校,还能说什么?”

    “早上易遥昏倒了,我带她去的医院,又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儿打点滴,所以跟学校请了假了。”齐铭喝着水,顿了顿,说,“请了假了老师也要打电话啊,真烦。”

    母亲口气软下来,但话却变难听了,她说:“哎哟,你真是让妈操不完的心,小祖宗。我还以为你一上午干什么去了。不过话说回来,她昏倒了关你什么事儿啊,她妈都不要她,你还要她干嘛,少和她们家扯上关系。”

    齐铭回过头皱了皱眉,“我进屋看书了。”

    母亲站起来,准备进厨房烧饭。

    刚转过身,像想起什么来,“齐铭,她看病用的钱不是你付的吧?”

    齐铭头也没回,说:“恩,我付的。”

    母亲的声音明显高了八度:“你付的?你干嘛要付?她又不是我的儿媳妇。”

    齐铭挥了挥手,做了个“不想争论下去”的表情,随口说了一句,“你就当她是你儿媳妇好了。”

    母亲突然深吸一口气,胸围猛得变大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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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华凤在床.上躺了一个下午。

    没来由的头痛让她觉得像有人拿着锥子在她太阳穴上一下一下地凿。直到终于分辨清楚了那一阵一阵尖锐地刺激着太阳穴的并不是幻觉中的疼痛而是外面擂鼓般的敲门声时,她的火一下子就被点着了。

    她翻身.下床,也没穿衣服,直接冲到外面去。

    “肯定又没带钥匙!逼丫头!”

    她拉开门刚准备吼出去,就看到齐家母子站在门口。

    “哦哟!要死啊!你能不能穿上衣服啊你!就算不害臊这好歹也是冬天好伐!”

    齐铭妈尖嗓门叫着,一边转身拿手去捂齐铭的眼睛。

    林华凤砰地摔上门。

    过了一会儿,她裹着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厚睡衣拉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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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顶是冬日里早早黑下的天空。

    大朵大朵的云。暗红色的轮廓缓慢地浮动在黑色的天空上。

    学校离江面很近。所以那些运输船发出的汽笛声,可以远远地从江面上飘过来,被风吹动着,从千万种嘈杂的声音里分辨出来。那种悲伤的汽笛声。

    远处高楼顶端,一架飞机的导航闪灯以固定频率,一下一下地亮着,在夜空里穿行过去。看上去特别孤独。

    易遥骑着车,穿过这些林立的高楼,朝自己家所在的那条冗长的弄堂骑过去。

    其实自己把校服尺.寸表格交给副班长的时候,易遥清楚地看到副班长转过身在自己的表上迅速地改了几笔。

    易遥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没有说话。

    手中的笔盖被自己拧开,又旋上。再拧开,再旋上。

    如果目光可以化成匕首,易遥一定会用力地朝着她的后背捅过去。

    飞机闪动着亮光。慢慢地消失在天空的边缘。

    黑夜里连呼吸都变得沉重。空中小姐一盏一盏关掉头顶的黄色阅读灯。夜航的人都沉睡在一片苍茫的世界里。内心装点着各种精巧的迷局。无所谓孤单,也无所谓寂寞。

    只是单纯地在夜里,怀着不同的心事,飞向同一个远方。

    其实我多想也这样,孤独地闪动着亮光,一个人寂寞地飞过那片漆黑的夜空。

    飞向没人可以寻找得到的地方,被荒草淹没也好,被潮声覆盖也好,被风沙吹走年轻的外貌也好。

    可不可以就这样。让我在没人知道的世界里,被时间抛向虚无。

    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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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堂的门口不知道被谁换了一个很亮的灯泡。

    明亮的光线甚至让易遥微微地闭起眼睛。

    地面的影子在强光下变得很浓。像凝聚起来的一滩墨水一样。

    易遥弯腰下去锁车,抬起头,看到墙上一小块凝固的血迹。抬起手摸向左边脸,太阳穴的地方擦破很大一块皮。

    易遥盯着那一小块已经发黑的血迹发呆。直到被身后的邻居催促着“让让呀,站门口别人怎么进去啦?”才回过神来。

    其实无论什么东西,都会像是这块血迹一样,在时光无情的消耗里,从鲜红,变得漆黑,最终瓦解成粉末,被风吹得没有痕迹吧。

    年轻的身体。和死亡的腐烂。也只是时间的消耗问题。

    漫长用来消耗。

    这样想着,似乎一切都没那么难以过去了。

    易遥把车放好。朝弄堂里走去。

    走了几步,听到弄堂里传来的争吵声。再走几步,就看到齐铭和他妈站在自己家门口,而林华凤穿着那件自己怎么洗都感觉是发着霉的睡衣站在门口。

    周围围着一小圈人。虽然各自假装忙着各自的事情。但眼睛全部都直勾勾地落在两个女人身上。

    易遥的心突然往下沉。

    而这时,齐铭他妈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几步之外的易遥,她脸上突然由涨红的激动,转变成胜利者的得意。一张脸写满着“这下看你再怎么嚣张”的字样。

    易遥往向站在两个女人身后的齐铭。从窗户和门里透出来的灯光并没有照到齐铭的脸。他的脸隐没在黑暗里。只剩下眼睛清晰地闪动着光芒。

    夜航的飞机,闪动着固定频率的光芒,孤单地穿越一整片夜空。

    易遥走过去,低声说,妈,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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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好,易遥你回来了,”齐铭的母亲脸上忍不住的得意,“你告诉你妈,今天是不是我们家齐铭帮你付的医药费。”

    易遥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头看齐铭。她也无从揣测这个时候站在母亲身后的齐铭是什么样的表情。是满脸温柔的悲伤,还是寂寂地望向自己呢。

    “易遥你倒是说话啊!”齐铭母亲有点急了。

    “你吼什么吼,”林华凤抬高声音,“李宛心你滚回自己家去吼你儿子去,我家女儿哪儿轮得到你来吼。”

    齐铭妈被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压着脾气,对易遥说,“易遥,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我们家齐铭心好没让你躺地上,带你去了医院,也帮你付了钱,你可不能像……”那一句“像你妈一样”李宛心还是没好敢说出口,只得接了一句“……某些人一样!你好歹念过书的!”

    “妈逼的你骂谁呢?!”林华凤激动得挥起手要扑过去。

    “妈……”易遥拉住她的衣服,低下头,低声说,“早上我确实打点滴去了……钱是我借的齐铭的……”

    林华凤的手停在半空里,回过头望向易遥。

    易遥抬起头,然后一记响亮的耳光突然抽到自己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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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里的目光。晶莹闪亮。像是蓄满水的湖面。

    站在远处的湖。

    或者是越飞越远的夜航班机。

    终于消失在黑暗里。远远地逃避了。

    “算了算了,话说明白就好,也没几个钱,”齐铭母亲看见气得发抖的林华凤,满脸忍不住的嚣张和得意,“就当同学互相帮助,我们齐铭一直都是学校的品学兼优的学生,这点同学之间的忙还是要帮的。”

    对于齐铭家来说,几百块确实也无所谓。李宛心要的是面子。

    “少装逼!”林华凤回过头来吼回去,“钱马上就还你,别他妈以为有点钱就可以在我家门口搭起台子来唱戏,李宛心你滚远点!”

    说完一把把易遥扯进去。

    门在她身后被用力地甩上了。

    砰的一声巨响。

    弄堂里安静成一片。

    然后门里传出比刚刚更响亮的一记耳光声。

    16

    易遥做好饭。关掉抽油烟的排风扇。把两盘菜端到桌子上。

    她走到母亲房间里,小声地喊,“妈,我饭做好了。”

    房间里寂静一片。母亲躺在床.上,黑暗里可以看到背对着自己。

    “妈……”易遥张了张口,一个枕头从床.上用力地砸过来,重重地撞到自己脸上。

    “我不吃!你去吃!你一个人给我吃完!别他妈再给我装娇弱昏倒。我没那么多钱给你昏。我上辈子欠你的!”

    易遥拿着碗,往嘴里一口一口扒着饭。

    卧室里时不时地传出一两声“你怎么不去死”,“死了干净”。那些话传进耳朵里,然后迅速像是温热而刺痛的液.体流向心脏。

    桌上的两盘菜几乎没有动过。已经不再冒热气了。冬天的饭菜凉得特别快。

    易遥伸手摸摸火辣辣的脸,结果摸到一手黏糊糊的血。

    被擦破皮的伤口被母亲的两个耳光打得又开始流血了。

    易遥走进厕所,找了张干净的毛巾,从热水瓶里倒出热水,浸shi了毛巾,慢慢地擦着脸上粘粘的血。

    眼睛发.热。

    易遥抬起手揉向眼睛,从外眼角揉向鼻梁。

    滚.烫的眼泪越揉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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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铭靠着墙坐在床.上。

    没有开灯。

    眼睛在黑暗里适应着微弱的光线。渐渐地分辨得出各种物体的轮廓。

    拳头捏得太紧,最终力气消失干净,松开来。

    齐铭把头用力地往后,撞向墙壁。

    消失了疼痛感。

    疼痛。是疼还是痛?有区别吗?

    心疼和心痛。有区别吗?

    易遥站在黑暗里,低着头,再抬起头时落下来的耳光,无数画面电光火石般地在脑海里爆炸。心痛吗?

    而下午最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进教室。落日的余挥里,易遥低着头,读着皮尺上的数字,投影在窗外少年的视线里。

    是心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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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似乎永远也不会过去。

    说话的时候依然会哈出一口白气。走廊尽头打热水的地方永远排着长龙。体育课请假的人永远那么多。

    天空里永远都是这样白寥寥的光线,云朵冻僵一般,贴向遥远的苍穹。

    广播里的声音依然像是浓痰一样,粘得让人发呕。

    是这样的时光。镶嵌在这几丈最美好的年华锦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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