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二回 天界寺帝王询梦兆 毗卢阁宗泐话宝锦-《大明王朝妙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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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东风扣佛门,青灯候尽已是晨。

    僧寮本非龙栖处,来者必是寻梦人。』

    那诗中之言,顿时撩动了朱元璋心弦——虽曾寄身佛门数载,却从未见过这等高僧,想必今时定是真佛前来点化于他。

    于是,他赶忙拾级而上,奔至庙门前。立身时,就如同当年小僧模样朝佛堂内躬身一拜,垂首相诉:“我佛大悲,圣僧大智,弟子如净前来告罪……”

    这“如净”二字是朱元彰早年出家时的法号,僧者皆知。

    “尊驾而今已成定国安邦之志,世受万民拥戴,试问何罪之有?”

    朱元璋抬头望时,只见那和尚正面朝如来真身,背朝他稳坐蒲团之上。

    然,此般漠视之举非但没有触怒这位生性暴戾的帝王,反使他如似个高堂下伏过的稚子倍生忏念。因而,他未假思索地回道:“弟子一心要江山图治,天下归心,不惜以杀戮取之,故成大罪。”

    朱元璋此言一出,那僧者竟琅琅大笑。旋即,但见他缓缓站起身来,转身朝朱元璋走来。

    朱元璋定睛相望,只见那僧者身高七尺,肩宽体胖,双耳垂肩。一对浓眉黑如毫颖,双目之神灿如弯月,眉心里长着一颗“吉星痣”,俨然就是一尊活佛。细看形色,便知他应近古稀之年。

    此人正是先前马皇后与朱元璋提及的“季潭大师”,俗姓周,法号宗泐。

    笑声尽时,宗泐已踱至朱元璋面前,隔着门槛,一边朝朱元璋伸手引领,一边慈眉笑说:“自古王道焉同佛道?即非桀纣之主,怎可妄自菲薄?”

    朱元璋见宗泐向他摊开手心,便如迷途之子将自家手腕放入其中,倾诉说:“可弟子近日却常招恶魇缠身,怪力乱神,恐非祥兆。”

    宗泐朝他摇头一笑,引其入了门来。一边朝一侧僧堂走去,一边说道:“所谓梦魇,多是神迷所惑,与我佛一述便可散去。”

    举步之间,二人已入僧堂。

    却说像是早已预知有贵客到访,僧堂窗下的罗汉床上已然置了茶台,且摆好了别致的茶器。床边探手可及之处,放置着一个炭炉,上头坐着一只砂铫子,铫嘴处已见缕缕蒸气袅袅而出。

    宗泐引朱元璋于罗汉床东侧落了座,转身打炉上提起铫子,一面泡茶,一面笑说:“此物乃贫僧云游乌斯藏之时,于那茶马古道所拾的过往茶商遗散之茗,贫僧为其取名曰‘身是苦丁’,又叫‘五福茶’,糟粕之物,不知尊驾可愿尝否?”

    这高僧果如马皇后所说——言行慎缓。区区一盏茶,既然唤作“身是苦丁”,又何来的“五福”呢?此中玄虚,必有深意。看来,欲问其道,尚需些耐心才是。

    于是朱元璋尽力压住满心急诉之事,笑说:“弟子当年挨饿之时,就是那草根树皮也曾疯攮过,如此难得之物,弟子尝之甚幸。”

    宗泐点头笑应:“常听闻尊驾虽已为至尊之人,可一日三餐却依旧如庶民朴素。今日一见,果非虚传杜撰之说。”

    朱元璋爽然一笑,道:“大师过讲。庶民温饱尚有不足,弟子岂可贪享纨绔与膏梁?”

    “善哉!善哉!”宗泐欣然而笑,点头致意,“国有此君,众生福也。”说罢,便将沏好的茶水双手奉上。

    朱元璋接过茶盏,回敬一笑,正欲饮时,但听宗泐开口道:“慢些,慢些。”朱元璋不明其意,但听下话,“此茶当分五口饮之才好。”

    朱元璋听闻,笑问:“难不成,这便是大师将此茶唤作‘五福’的缘故?”

    宗泐笑而未语,只管抬手请茶。

    朱元璋会意,捧盏近口,只觉茶香清新缓缓沁入心脾,又见茶色有如翠玉,便目现陶醉之色。一番轻嗅,缓缓入口,却顿如吞了黄莲一般皱起眉头连连叫苦。

    宗泐开怀大笑,慢条斯理地问道:“可有尊驾身世之苦?”

    这一问,直抵帝王五内。一时间,原本荒芜之心,顿如风濯雨润百感丛生。渐渐地,一股莫名的酸触竟似草尖儿上的露水,晃晃悠悠溢满心头……也涌上了双眸。

    但见其含着泪光,痛快呼出一股子怆然之气,满面愁苦顷刻化作霁月光风,笑泪相织复饮下第二口。

    宗泐再问:“可是还苦?”

    “苦。却又异于方才之苦。”

    “可曾有你身世之苦?”

    朱元璋畅然一笑,随后又痛饮了两口,宗泐又如斯问了两次,朱元璋均是回答如初。直至第五口,他连同杯底的茶梗一并抿入口中,终了依旧爽然叫苦。见茶尽杯空,宗泐复又开怀大笑,问到:“此苦可否痛快?”

    朱元璋亦开怀大笑:“痛快!痛快……”他一边痛快作答,一边双手叩捂颜面痛快抹去两眼泪花子。

    宗泐随之长舒一口气,推心笑说:“佛祖云,人有八苦,曰‘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和那五阴炽盛’——也就是‘困惑苦’。然,其中五苦尊驾均已痛快尝过,但不知眼下所剩三苦为何?”

    听这一说,朱元璋更是恍然大悟,五内俱敞。当即回应:“依此生从来至去之序,当只剩‘老、死’二苦,还有……困惑之苦。”

    宗泐点头,深表认同:“人之于世,从生到死,诸事看不开,各种困惑便会相伴始终。试问尊驾,至于老、病之苦,可怕否?”

    朱元璋坦然大笑:“怕,甚怕!”

    “怕则生忧,忧则生惑,惑则迷心,心迷则神乱呐……”宗泐说着,又提壶为朱元璋倒了一杯清水,“尊驾可是为解那梦魇而来?”

    “正是。”随后,朱元璋将那个令他不寒而栗的梦境与宗泐尽述了一番。宗泐听时,眉头若有所思。然而听其述毕,只释然一笑。

    朱元璋诚心求解:“方才得见大师,弟子更知那梦绝非无稽幻象,亦非凭空之兆。故而,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宗泐静静点头,问道:“尊驾可知那梦中所现之神鸟为何物?”

    “弟子不知,有生之年从未见过如此双瞳神雀。大师博学古今,想必应有所知?”

    宗泐道:“尊驾应知《尚书》所述“后羿射日”之事?”

    朱元璋点头相应。

    “依尊驾适才描绘之相,此鸟应是当年那九乌之一,因其双目之中皆生双瞳,故称“重明鸟”。”

    “重明鸟?重明——难不成是预示来日将会出现两个大明?”朱元璋妄揣于此,顿生惶惑,不免自语,“难怪梦中更有逆子攻城……”

    “唉……此中深意只有天知,尊驾万不可忧心自扰。”宗泐忙作慰解,“此鸟现身,另有他说也未可知。”

    “还请大师作解。”

    “话说昔时那金乌身中后羿之箭,幸被我佛收于座下清修佛法,历数万年劫渡半化佛身,常游四海,遍传佛音,佛曰‘妙声鸟’,并赐佛号‘歌逻频伽。’传说其曾寄于尧帝庙堂,护佑社稷。后世贤君舜帝之目亦生双瞳,便为此佛转世之身。”

    朱元璋听罢,顿时转忧而喜,急问:“如按大师所言,此鸟现身当是吉兆?”

    宗泐笑而未答,而是转问:“尊驾可知,那神鸟所现之山何名?”

    “名唤‘覆舟山’。”

    “大唐太宗曾有言‘民,水也;君,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斯当为帝王之警也。”

    朱元璋道:“弟子定当铭记五内,承告后世子孙。”

    “然尊驾可曾看清那神鸟口中所衔之物为何?”

    “似是一块锦襕。”

    “这便对了。尊驾可知那覆舟山上曾埋葬一圣僧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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