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没名字-《明朝当官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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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民嗷嗷,国家困顿之极,乃至上天降下灾祸,希望为政之人看到自己的错误,承认那是他二十年修玄不上朝导致的上天示警。一道诏书,承认自己的过错,有那么难吗?这帝王的颜面,难道比千千万万的百姓挣扎在生死之际的苦痛还要大?

    灾情如火,州府县衙是星驰夜报,奏闻日夜不停抵达京畿,通政司一刻不敢迟缓,上奏内阁。

    “礼科给事中何起鸣以西安等地震经月,压伤人民甚众,奏请免织造羡余银八千八百三十两,可以免……巡抚都御史张祉祭告西岳华山,即刻动身,不得延误!”

    徐阶忙得焦头烂额,各项救灾工作十分繁重。

    “咱们大明的这机构运作,别的都好,就只一样,”徐阶道:“没有专门的赈灾机构,救灾工作全由户部来承担,户部不敢擅专,又须禀内阁而行……这也不是回事。”

    没有得到回应,徐阶才将水晶镜子摘了下来,问道:“叔大,你怎么了?”

    张居正抿了抿唇:“……就是看到老师日夜忙碌,做学生的,却丝毫不能分忧。”

    徐阶笑了一下:“谁叫你是二甲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你若是三甲,现在就在六部观政,最好在户部,然后就能帮帮为师了!”

    本是一句玩笑,庶吉士何等清贵,将来入阁,自有青云之路,如果能考上二甲,谁会考三甲,只能参决庶务罢了。可没想到张居正却认真地点了点头:“学生还真是恨不能在六部观政,总比坐在翰林院无所事事地强。”

    他说着还是忍不住道:“老师……上天降灾,其召灾之由,便是上天对朝政的警示。是陛下德行有亏,郊庙不亲,祭祀不正,也是大小臣工所行不公不法,朝政有缺,是以无从仰合天意,以致生此巨祸!”

    徐阶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居正站起来,“以学生来看,如今是救政比救灾还要严重!”

    他紧紧握住双拳:“如今四方多事,国事稠溏。一是土地兼并,起科太重,征派不匀。致使百姓放弃田土,以避差役,荒田弥望,招人垦种,无有应者。吏书因缘为奸,增减洒派,弊端百出。二是各级官吏苛派百姓,民间易尽之脂膏,尽归贪吏私橐,使民生困苦已极;三是大臣朋比徇私,贪污,奸邪用事,以私废公,于民生疾苦,不使上闻;四是刑狱不公,积案不办,重案多冤多枉,使良民久羁囹圄,怨气冲天;五是连年用兵,毫无宁日。南倭北虏,无以靖宁,而用兵之时,任意烧杀抢掠,将良民庐舍焚毁,又计良民首级报功;六是清流只知诤谏,而浊流如衙门蠹役,恐吓索诈,致一事而破数家之产……这桩桩件件,是我大明最深之弊,如果能救一条,则所活之民,更要甚过这次大灾!这天灾压垮了八十万军民,可这六座大山,却要压垮我大明六千万百姓!”

    “如今天灾既然降下,正是一条条修省,一条条补救的大好时机,”张居正道:“朝廷上下,应该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尽除积弊!这大灾之后,皇帝既然自己说出罪己诏,为何内阁不竭力促成,不领衔上书,规劝君父?为什么不自责,为什么不修省,为什么不匡救时弊?!”

    “你说内阁应该促成罪己诏?”徐阶就道。

    “人主救荒所当行者,一曰恐惧修省,二曰减膳撤乐,三曰降诏求直言,四曰遣使发廪,五曰省奏章而从谏诤,六曰散积藏以厚黎元。”张居正道:“宰执救荒所当行者,一曰以燮调为己责,二曰以饥溺为己任,三曰启人主警畏之心,四曰虑社稷颠危之渐,五曰陈缓征固本之言,六曰建散财发粟之策,七曰择监司以察守令,八曰开言路以通下情。”

    “宰相救灾最重要的,是启人主警畏之心,虑社稷颠危之渐,开言路以通下情!”张居正道:“可是内阁如今,让皇上有所畏惧了吗?考虑到社稷危险了吗?请求广开言路,使下情上达了吗?如果做不到这些,赈灾只是治标,不能治本!既然不能治本,灾祸还会发生,而内阁就仅仅只是三天两头,没完没了地赈灾吗!如果不从源头上改正错误,祸事就永远没有消弭的时候!”

    “我看你的模样,怕是还没醒呢,”徐阶脸色不好,措辞更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想要挽刷颓风,修举务实之政——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张居正一怔,徐阶怒道:“二月份,就要外察了!”

    “罪己诏不过是一道诏书,那诏书能干什么?”徐阶道:“官员的审查才是重中之重!而这次的察官,也不会是别人了,一定是李默!”

    张居正还有些懵然:“……李默是天官,本就该铨选外察?”

    “问题是,在李默之前,陛下本来属意严党的万镗。”徐阶道:“但这次李默忽然重获圣心,取代万镗,风头无两……我听说,陛下有让李默入阁的意思。”

    吏部尚书按例不能入阁,张居正就道:“如果李默要入阁,那就需要解除吏部尚书的职务,那如何还能主持外察呢?”

    “你还不知道吧,我刚得到的消息,明年不止外察,还要京察,都是他李默主持。”徐阶眯起了眼睛:“这次皇上不罪己,却要罪臣。他要拿严党来平息众怨……我怀疑,陛下有扶持李默而取严嵩代之的意思,他让李默主持铨选京察,然后黜落严党,一来把这次的灾祸全都推到严党身上去,算是给天下一个交代;二来是给这位新首辅立威……我们这位陛下,是恨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啊。”

    皇帝授权李默,对官员进行审查,如果仅仅是外察也就罢了,但皇帝额外要开京察,就是让李默大开杀戒的!因为李默是一定会让严党重创的,他难道不会报复严嵩阴谋算计他罢官?!而这正是皇帝要的结果,他要用严党来给天下交代!

    张居正猛然一惊:“不会吧,严党横行十几年,说罢斥就罢斥了?”

    “当年如何恩礼张璁,还不是说罢就罢,”徐阶叹了口气:“你们哪里知道……”

    徐阶不由得想起了往事,嘉靖十年八月,张璁秉政的时候,彗星见东井,嘉靖帝心疑大臣擅

    政,同时要为彗星这一天象追责,一番质问下,张璁因求致仕,而当时张璁的权势,可比如今的严嵩大多了,嘉靖帝却用一颗星星,就将秉政三年的张璁罢免,以至于后来张璁复相,又一次遇到了彗星的时候,他是一天都不敢多留,自己收拾东西要回老家。

    “皇上不会检讨自己施政的过错,他只会追责大臣,”张居正喃喃道:“……连张璁这样有大功,严嵩这样尽心尽力十几年的老臣,他都可以抛出去。”

    “你是在替严党说话吗?”徐阶道:“皇帝虽然有错,但大臣的错更多!嘉靖十五年之前,朝政还算清明,十五年后,坏的一塌糊涂,可皇帝还是那个皇帝!该为之负责的是臣子!”

    张居正道:“学生怎么会替严党说话,只是没有想到,我们筹划了这么长时间,想要扳倒严党……都不用了。”

    徐阶却道:“京察是大风暴……李默要收拾严党,难道严嵩会坐以待毙?那就太低估这位柄国十几年的老首辅了!”

    张居正不解道:“难道李默有皇帝撑腰,还斗不过严嵩?”

    “这事情变数很大。第一,我猜严嵩已经猜到了皇帝的心思,而且已经有了对策。你知道他最擅长什么吗……以退为进。”徐阶笑了一下,意味叵测:“当年就是以退为进,杀了个回马枪,将我的老师打下马去……如今我看他的样子,是又有了盘算,也要如法炮制一回。”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陛下在犹豫,严嵩去位,接任的李默实际上……不符合他的期望。”徐阶道:“你别看严嵩这些年窃国擅权,但他善于引导皇帝的心意,让皇帝觉得他事事顺从自己,很少违逆;而李默,自负意气,偏持己见,在皇上看来,是一柄不太好用的刀。”

    “六年京察,龙争虎斗啊……”徐阶感叹了一声:“要跟我门下的人说一声,这次京察,都安分守己、悄无声息,任他们打得头破血流,我们作壁上观。”

    “这就是所谓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吧。”张居正道。

    徐阶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他心中已经有一种感觉,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而伤的那个……

    徐阶低声道:“小子眼睛还是浅薄啊。”

    被莫名其妙骂了一顿的张居正也没有听到徐阶的解释了,他被徐阶轰了出去,悻悻离开了。

    倒是徐阶站在窗前,心道严嵩与李默相争,都要来拉拢他徐党,按理来说他徐阶本该是最得利的一个,其实……不然。

    因为严嵩如果胜了,他徐阶和李默撇清关系,还能当他的次辅。若是李默胜了,皇帝第一个就会拿自己和李默分权,李默就会发现,自己辛辛苦苦斗败了严党,但皇帝却把首辅之位给了徐阶,因为从头到尾,皇帝只是拿首辅之位做个诱饵,从来没有明说让李默入阁为辅的话。而李默做首辅也不符合嘉靖帝的期望,他要的是一个柔和的、媚上的、顺从自己心意的人,这个人就是徐阶。所以徐阶如果上台,就会面临李默的攻讦,李默持天官之权和徐阶对抗,这就是嘉靖帝希望看到的,下属明争暗斗,越是对抗,越是争斗,他就越高兴,因为威胁他的力量少了,他的皇位自然稳固。

    一个是安安稳稳的次辅,一个是屁股底下有如火烧、而且永远无法施展大权的首辅,徐阶早已经有了选择。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在局势的权衡中,他可以摒弃深埋了十几年的仇恨,他不会让这种仇恨,蒙蔽自己的眼睛。

    而且相对明年的京察来说,他更看重的是丙辰会试,因为他就是会试的主考官。

    从任命徐阶做主考官就可以看出嘉靖帝的处心积虑,他给李默放了大权的同时,却又害怕他权力过炽,便让徐阶取代李默的党羽成为会试主考,三方势力,暗流涌动,已经准备着开春角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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