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没名字-《明朝当官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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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政司——十级加急!”

    通政司驿报飞火传进紫禁城。夜漏的皇城大门自英宗时期起,破天荒地开了。

    内阁次辅徐阶头顶见汗,今晚是他值夜。平常颇善于养气怡神的他今晚不知怎么的,就是心神不宁。他从值夜的侍卫那里要了一盆水,玉泉山的清水一如既往的冰凉,他忽然打了个寒噤。

    果然,这种不妙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通政司的驿报就到了。看到急件,徐阶的心反而放了下来。次辅还没有权力打开通政司十级的驿报,只有首辅有这个权力。而此时这位掌握天下权柄十几年的内阁首辅严嵩,不在文渊阁,而在西苑陪着天下至尊炼丹。

    宫中不准骑马坐轿,徐阶这个已过天命之年的老头,竟然跑的比闻讯而来的内侍们还快。

    且说另一头西苑,严嵩今晚倒是难得地睡了个好觉。连日陪皇帝炼丹已然让他日趋老迈的身体吃不消了,他在庑房里看到大殿的灯火熄灭了,方才沉沉睡去。

    明明睡得很安稳,严嵩却在内侍敲门的一瞬间清醒过来。这是很久以前他在前首辅夏言秉政时养成的习惯。当时他们父子的把柄牢牢握在夏贵溪的手上,那时他每天晚上夜不能寐,门外面一点的风吹草动就像被放大了一百倍那样,时时折磨着他的神经。

    “元辅大人,元辅大人,通政司驿报,十级加急!”门外面的内侍惶急地喘着粗气道。

    当然是十级加急,严嵩束上了腰带,心里甚至忍不住嗤笑一声,还有什么值得在漏夜三更冒着惊驾的风险需要直入內苑?在被惊醒的那一刻,他甚至感到了久违的愉悦。

    “元翁啊,通政司——”徐阶快步上前,指着后面日夜奔行几近虚脱的驿卒,严嵩眯着眼打量了一下他,慢吞吞地说道:“华亭啊,居移体养移气,看来你这养气的功夫……还是不到家啊。”

    徐阶面上更加恭谨:“是,我应该学一学元翁每逢大事有静气。”

    严嵩摆了摆手,取过信筒验过骑缝,又有那惯会察言观色的其他内侍,早已将小折刀呈了上来。严嵩割开了信封,拿起里面的信,看着看着,脸色渐渐变黑,眉头狠狠地蹙了起来。

    “老夫要面见皇上,这简直是……”严嵩忍了忍,还是没说出那几个字。徐阶心中一动,道:“元翁,这信上……”严嵩好似才想起身边还有个人一样,把信递给了徐阶:“华亭啊,你看看,你看看,国家多难啊。”

    徐阶迫不及待地拿过了信,一阅之下大惊失色,几乎要绷不住脸色勉力维持的镇静:“乙卯旬二,渭南华县地动,累震不止。河渭大泛,垣屋倾颓,潼蒲死者十之六七,渭南死者十五,他州陷没,不知所存。臣,潼关守备李庆池报。”

    在冬月的寒风中,徐阶却额头冒汗不止:“乙卯……已经过了二天一夜,却不见陕西省州府急报,来的却是潼关守备的驿报。难道……”

    严嵩已经坐在了轿子上,这是他七十岁大寿的时候皇帝恩赐的。准许宫中坐轿,这是多大的殊荣啊。平常严嵩唯恐轿子走快了别人看不清楚,今晚他却第一次嫌这轿子行的太慢。

    当嘉靖皇帝终于被哭丧着脸的大当头黄锦叫起的时候,严嵩和徐阶甚至已经都商量好了内阁的批复。在听到皇帝召见的旨意后,两人不敢迟疑,与黄锦略叙几句后,便尾随他进了殿。

    大殿中昏沉沉的,只有几盏长明灯微微亮着。嘉靖帝面沉似水地坐在榻上,身上披着黄袍,脚踏旁一个小内侍正在替他穿着鞋。一看两人进来了,嘉靖帝一脚踢开内侍,急躁地说:“说罢,又是哪边不对了?你们夤夜见朕,赶紧给朕个说法。”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还是严嵩叹了口气,颤巍巍地把手中的急报交了上去。

    没想到嘉靖帝还没来得及接过来,就觉得屁股下面的座椅开始晃荡起来。他还有些茫然地低头去看,然后就看到案上的奏疏啊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全都掉落在了地上,在大殿角落里的大钟忽然嗡嗡嗡震动起来,然后就是瓶瓶罐罐碎裂的声音了。

    地震了!

    一时间宫人惊慌奔走,乍惊之下,嘉靖帝想要呵斥,居然也发不出声音来,还是黄锦和陈洪一左一右架着他,把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快去外面躲避!”徐阶大叫道:“不要留在大殿!”

    整个地面都在剧烈的晃动,一些宫人便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跑跳,甚至还有保着柱子嚎哭的。短暂的五六秒时间,大地是在上下震颤的。嘉靖帝被他们扶到殿门口的时候,这种震颤变成了左右的推力,步子稍微大一点就重心不稳,好几个宫人连番摔倒在地上。

    一阵强烈的天旋地转,嘉靖帝总算跑出了大殿,脑子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种天崩地裂的感觉才好像终于停止了,但是耳边依然残余着轰隆隆的声音,就像是一百架登闻鼓同时敲响。

    等他被庑房倒塌散起的尘土一激,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趴伏在陈洪的背上,而黄锦在他后面拖着他的腿,陈洪摔了个大马趴,两个大牙都掉了。

    嘉靖帝这一刻才感到了真真正正的恐惧,上天震怒所降下的灾祸面前,他这个天子,也没有得到几分宽宥。这让他不由得开始反省,自己这段日子是不是和上天的沟通不太诚心,是不是最近几篇青词没有写好,才引发了上天的震怒——

    然而很快他就知道,这可不是一次小小的地震,这次地震的源头也不在北京,而在千里之外的陕西。

    十二月十二日,也就是两天前的这个时候,陕西华州、渭南、山西蒲州、临晋等发生特大地震。已致仕的南京兵部尚书韩邦奇、南京光禄寺卿马理、南京国子监祭酒王维桢、郎中薛祖学、员外贺承光、主事王尚礼、御史杨九泽、分守参议白壁等人及其家属,同日被压身亡。渭南谢知县全家遇难。压死官吏军民仅奏报有名者八十二万余人,而未经奏报不知姓名者更不可数计。

    是日午夜,声如轰雷,势如簸荡,大树如帚扫地。华州楼墙祠宇及公私庐舍一时尽毁,地陷城塌,地突起成阜,忽裂成涧,涌水成泉,山川移位,道路改观,墙无尺竖,死者十之六。渭南一夜连震二十余次,地裂数十处,水涌,有薪、有船板、有鲜黄瓜、深者二、三十丈。中街南北地陷一、二丈,城中人和街陷丈余。东郊赤水山陷入平地,高不盈丈。五指山毁削无存。渭水北徙四五里,死者十之五。潼关、咸宁城垣倒塌。山西蒲州地裂成渠,城庐尽毁,压死居民数万口。猗氏房屋皆倒,压死宗室职员居民以数万计。临晋城廓祠宇官民庐舍尽倾,压死人畜无算。荣河倒坏城垣及官民房舍万余,压死人甚多,地裂水深三四尺,余震不息。

    这场大地震声势浩大,半个中国都感到它的威力。山西闻喜、绛县、河津、稷山、永和、霍州等城垣多毁,压死人畜甚多。凤翔府、延安府、绥德州;山西平阳府;河南开封府、南阳府等亦震声如雷,墙庐倒塌,人畜死伤。山东、南直隶、湖广、汉南等七省所辖一百三十余府州县,其中九十五府州县遭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

    甚至北京这个所谓“天子脚下”,受到福祉庇佑的皇城根,也连震三次,分别是十四日晚上、十五日白天,十六日夜晚,三次地震声如雷霆,城垣、庙宇、官衙、民庐绵延十里,倾颓摧圮,倒塌无数。

    宫殿到底根基牢靠,比民房自然不容易倒塌。大殿基本安然无恙,震坏了一些侧殿和宫墙。嘉靖帝的西苑震坏了十余间宫殿,不过刚刚修建好的玉熙宫质量还算过硬,撑住了三次地震。

    十四日晚上震过之后,嘉靖帝就痛心疾首地跪在奉天殿祖宗牌位前面请罪,十五日白天又震一次,比之前还要剧烈——这下没有人敢在宫殿里待着了,大家都集中在皇极殿前的空旷场地前,瑟瑟发抖。

    黄锦刚刚把几个年纪轻轻的小妃子哄走,就听到一个气喘吁吁的、老迈的声音由远及近:“陛下、陛下可安好?”

    是严嵩徐阶和六部尚书大臣们来了,看样子也是一路跑来的,半天气都喘不匀。。

    舆盖下面的嘉靖帝面色灰败:“……朕躬无恙。”

    “裕王、景王殿下如何?”徐阶又问道。

    “都无恙。”黄锦阿弥陀佛了一声:“老天保佑啊。”

    谁也没在意黄锦那一声阿弥陀佛还是无量天尊,大臣们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京师地震,宫墙之内都有如此震感,外面的情形是否更糟?”嘉靖帝站起身来不由得一踉跄,他之前可是跪了很久,“上天降下如此灾祸,是朕德行不修吗?朕,要下罪己诏吗?”

    这话在所有人心里重重一震。

    罪己诏!

    所谓的“罪己诏”,就是帝王在朝廷出现问题、国家遭受天灾、政权处于安危时,自省或检讨自己过失、过错发生的一种文书。它的积极作用,一来表达了高高在上的帝王为了国家和人民,愿意把事情办好的愿望;二来笼络人心,造成一个团结一心的局面。

    但罪己诏是轻易能下的吗?

    中国古代帝王布告天下的“罪己诏”,从一开始的成汤真诚的自责歉疚,到汉武帝为了平民怨而下的“轮台罪己诏”,性质似乎已经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宋徽宗之后,都是到了万不得己时,才会下这个诏书。这个“不得己”主要是指帝王的生命、皇位、国难之时,像宋朝徽宗赵佶,他的“罪己诏”都是面对亡国之难时才做出的。在帝王瞎胡闹搞得天怒人怨,反对的呼声太强烈,下不了台的帝王,才会颁布一道“罪己诏”,以希求得到原谅,平息众怒,重获“和谐”。

    这一次大地震,的确是史无前例的大灾害,负责占卜休咎的钦天监终于不敢再敷衍嘉靖帝,直接告诉他,圣人云:‘小民愁怨之气,上干天和,以致召水旱、日食、星变、地震、泉涸之异。’所以这一次的地震示警,是因为万民有怨,政事不协的缘故!

    众大臣简直要对这一次的钦天监刮目相看了,往日见他们只知道跟在西苑那一帮子道士身后歌颂祥瑞,没想到这一次居然敢直言陈说,将一切可归、不可归之罪,都摆到了台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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